麵對野山(1 / 1)

麵對野山

走出城市的高樓,我懷著一種參禪的心境麵對野山。目之所及,一圈駝峰般湧動的山巒逶迤在城市的周圍。太陽正從西邊的山尖跌落下去,遠天濺滿夕陽燦爛的血漿,而四麵高低錯出的野山在火紅的天幕下靜謐成一組巨大的群雕。凝望野山,如凝望一位橫空出世坐視寰宇的曆史老人,叫我感慨歲月的亙古與人世的滄桑。

南來北往東去西歸之間亦泛遊過一些風景名山,它們一律的紅牆禪林、雲梯石階與琉璃閃爍的角亭,隻是營造了一種林深人幽的境界,令我散漫。唯有野山叫我仰止,叫我時時感受到有山風挾著莊稼與糞肥的氣息撲麵而來。

小時候在家門口常看到山地窯煙。大概是秋收以後,鄉下人覺得該收的都收過了,男人們就背著米袋扛著板斧進山燒炭去。天乍一芽亮,於木門一陣吱呀呀的開闔聲裏,父親響著一串長咳沙沙沙地走出家門走出村子。此後十天半月,母親和我常常朝對門的深山裏眺望。終於有一天,當我發現一縷又一縷的藍煙悠悠升起時,我興奮地大喊:“點著了!點著了!”母親按捺不住欣喜地扯住我:“點著了?你看見你爸的窯煙了?”母親說著,眼裏差點擠出淚花。我猶疑地點點頭,但我相信那一炷炷的輕煙裏一定有屬於父親炭窯的一縷,我甚至還能想象得出父親守候窯前的模樣來。待又過了些日子,煙停了,窯閉了,炭出了,父親才和所有的燒炭村民一人一挑木炭,黑頭黑臉地從黃昏裏走出山來,炭簍上搭著一個空空的米袋。

一個酷熱的炎夏中午,我乘舟長江途中。在艙中我突然看見江岸一處野火燒過的高山上,零星地有幾點人影在耕地。那紅的與白的影子一定是女人,而另外幾個裸著差不多與山土一般顏色的脊背,一定是男人了。大山與人影的強烈反差立刻叫我想起古典的愚公。行船尚且無風,完全暴露在火一般的太陽底下的山地,沒有風是無疑的了。我想問候他們。走出船艙跳上甲板,我朝山上大喊:“喂——你們好——”但是山上的人影根本就沒有反應,或許是不屑於反應,或許是我的呼喚完全淹沒在機艙的轟鳴聲裏了。我想我算什麼呢?我雖然享用著他們供給的衣食,我的呼喚能與他們共鳴嗎?船在行進,而山與人影在退卻,留下一片酷烈的陽光。

每一次出差在外,無論多遠,麵對朝我排闥而來的滾滾野山,我總覺得仍然穿越在故鄉的懷抱。而隻有北上中原,當列車從黑夜駛出,一片平展展的麥原撲入眼簾時,我才淡淡地感受到了一種遠離家鄉的悵惘,一種速速辦完事速速歸家的急切倏然湧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