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穿開襠褲的時候,父親是我心目中的神。
父親有黃牛一般的氣力,有大山一樣的本領,四五百斤重的石滾,他抬起來臉不紅,氣也不喘一口,山那麼大一堆穀子,眨眼功夫就挑走了。
父親個頭不高,臉上刻滿刀子紋,一雙眼睛是木然的,許是長年與山打交道,腰有些弓,背有些駝,兩肩之間的背頂還有像石頭那樣的“峰包”,母親說,那是大山壓的。
父親的言語極少。
做工,便拿鋤頭,吃飯,便端碗動筷子。盛夏,土屋裏熱得難以入眠,他便搬張木靠背椅,燒一把艾,對著月,打起雷鳴般的鼾來。
朝而作,暮而歸,春天灑下一籮筐汗水,伏天也自然有一挑金穀。望著滿田的稻子,父親便會咧開他那厚唇:“嘿嘿,好,好收成。”
這個季節裏,父親的臉上是光彩照人的。
土地、莊稼、土屋、耕牛、鋤頭、老婆、兒子,對他是同等的。
日頭落了,有了月亮,月借著太陽的光,我們家的太陽自然是父親。
冬去春來,八仙桌的上首自打爺爺去世後,那位子便是父親的了。若是父親不動筷子,誰也不準動頭吃飯。
父親是土屋的皇帝。
我考上大學,父親粽粑色的臉上有了色彩。
有人出外做事,山裏人便要殺雞宰豬,喜飽了的母親自然也要照山裏的規矩辦。
見母親捉雞,我要去幫忙,但父親攔住了,連連說:“你坐,你坐。”
平時,父親喝大碗的酒,吸長竹竿旱煙,凡我們兄弟是不準的,但今天,父親竟給我遞一支上好的煙,我說:“不會。”
父親對著我,“嘿嘿”摸著頭皮笑,像孩子那樣紅了臉。
父親不識字。有一次,父親在小鎮市場上賣菜,有人拿一張國庫券,他不知道,別人說那是最新最大的票子,父親見那好看,就將一百斤菜賣給了他。
父親很高興,把那票子從荷包裏取出來讓我看,我急了:“爸,這是國庫券,不能直接買東西。”他將那票子撕了。
臨別,哥哥和姐姐要送我,父親卻要親自送。
一大早,雞才啼曉,父親就起床了,他依舊取出他的桑木扁擔和大籮筐,裝滿滿一大擔米。
“爸,挑米幹什麼?”
“上學校。”
“大學不要交米,全由國家。”
“那……”
父親放下擔子,喃喃地說:“會這樣,會這樣。”
當我度過幾年大學生活,我竟想念起父親來。
姐姐接我來了。
大崎山大,嶺也高,無邊無際的森林,人入林子,就像進了綠海了。
讀了幾年書,跑了幾個城市,認識了山外一個偉大而寬闊的世界。
過山嶺,站在雲層底下,回頭看,那一小塊一小塊黃色的土地上,有無數爬動的小黑點。
“姐,那有兩隻螞蟻。”我說。
“在哪?”
“一隻大的,一隻小的。”
“那是牛和爸。”姐說。
我啞聲了,我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