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古井(1 / 1)

心中的古井

我從來沒有見到過那口井。井離我很遙遠,也很陌生。然而,我知道那口井的確切位置,它就深藏在奶奶的心中。

傍晚時分,夕陽落照,炊煙嫋嫋,房屋、綠樹、田野都被籠罩在輕煙暮靄之中,偶爾從井台旁傳來幾聲桶擔撞擊的聲響和晚歸老牛的叫聲,使小村平添了幾許詩情畫意。

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就出生在這樣一個古樸淡遠又充滿田園風光的小村裏。作為晚輩,我想像不出奶奶第一聲啼哭的聲音,也想像不出奶奶的降臨給全家帶來的是喜悅抑或失望。但奶奶說,她從小就很懂事,7歲便開始在井台邊淘米、洗菜、洗衣服,幫助大人操持家務,贏得了父母的喜愛和歡心。

我記事的時候,奶奶已年近花甲,頭發花白,臉上爬滿深深的皺紋。可每當晚上做完各種活兒,奶奶仍不肯休息,坐下來繼續紡線,細細的棉線柔弱如水,從她粗糙又靈巧的手指間流瀉出來,音樂一般純潔,山歌一樣美麗。牆角的小圓桌上亮著一盞煤油燈,火光如豆,在風中閃閃爍爍地跳,奶奶臃腫的身影便在後麵的土牆上搖來晃去。

我喜歡端一張小板凳坐在奶奶身邊,聽她說前朝後代的故事,而奶奶最津津樂道的則是她少女時代的故事,故事裏還常常出現一口美麗的井。井台有幾塊光滑的青石板砌成,井水清澈明淨,恰似一麵圓鏡,可以照見人影。井旁長有兩棵高大的洋槐樹,每年春天,都會開出如粉團似的槐花,井台周圍於是蕩漾著濃鬱的甜絲絲的氣息。在未出嫁的時日,奶奶的整個生活幾乎都泡在了這門前的水井裏。她一次次將纖細的小手凍成緋紅的嫩薑,一次次用她那消瘦的肩臂閃悠悠地把水挑進村巷深處,一次次偷偷地把石欄縫裏那紅紅的花插到烏黑油亮的發辨上,一次次在井台旁和村裏的小姐妹們潑水戲鬧……

奶奶每次講述的時候,言語之間總夾帶著一種常常的眷戀和濃濃的鄉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古井邊,滿是皺紋的臉上呈現出了星空般的燦爛。然而年少不懂事的我,對奶奶一遍遍重複的敘述感到困倦和厭煩,吵著要求換一個別的故事,或者未等奶奶講完,就溜進房間睡覺。現在想來,當時奶奶一定很失望,也很傷心。

奶奶活到84歲,去世的時候,我不在家。聽父親說,那天傍晚,奶奶正在剝豆莢,剝著剝著身子就傾斜了,到半夜,就安安詳詳地離去了。彌留之際,奶奶曾輕輕地說要喝水。父親泡了一杯平時她愛喝的濃茶,奶奶搖搖頭,又倒了一杯開水,奶奶仍搖搖頭。奶奶沒有喝上最後一口水就匆匆地走了。聽了父親的敘述,我禁不住淚如雨下。台灣有位詩人曾寫過一首叫《鄉愁》的詩:“故園那口井/竟住到我的心中來了/於是我夜夜夢見/自己惶急地搬運石頭/卻總無法將它填滿。”

奶奶19歲離開故鄉,後來因路途遙遠和國難逃荒失去了親人,就一直再沒有回去過。漫漫60多年的歲月裏,奶奶也曾有過無數次類似搬運石頭想填平那口井的夢幻,可直到臨終,她心中蕩漾不盡汩汩流注的依舊是家鄉那一泓明淨澄澈的清水。因此我想,奶奶最後渴望喝到的肯定是井水,是她少女時代千百次品嚐過的那清澈甘甜的井水啊!

奶奶生前或許沒有想到,在她離去以後,便有一股井水像涓涓溪流般開始在她孫子的生命裏潺潺流淌。從奶奶身上,我承繼了這份對那口我從未曾見過的古井的愛,時間越久遠,這一份愛也就越深,而井邊那兩棵洋槐樹的綠葉,那如粉似雪的花朵,也開始一次次在我夢中升起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