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下篇 舍棄 PART 2 ABDICATION 一. 愛情(1 / 3)

在摒棄了一切求生的東西之後——一種全新的生命像春天裏重新綻放的花蕾,在米開朗琪羅殘破不堪的心中徐徐綻放,愛火燃燒得更加燦爛。然而這愛情幾乎沒有一絲一毫的自我或情欲的成分。而僅僅隻是對於卡瓦列裏的絕色說不清道不明的愛慕。是對於維多利亞?科隆娜的虔敬的友誼——兩顆靈魂在上帝麵前激情的融合。他的愛還存在於對他無父的侄兒們的慈愛,對窮困弱小的人們的同情和最神聖的仁慈。米開朗琪羅對於卡瓦列裏的愛情注定無法被普羅大眾或正直或猥褻的思想所理解。即使是在文藝複興末期的意大利,他這不被人理解的愛也激起軒然大波,被千夫所指,諷刺家拉萊廷甚至將這件事渲染得下流無比。但在任何時代都屢見不鮮的像拉萊廷這樣的誹謗卻並不能傷到米開朗琪羅分毫。 “他們用他們自己那險惡的心靈生造了一個他們心中的米開朗琪羅。”

再沒有人比米開朗琪羅的靈魂更純潔的了。而對於愛情的觀念也沒人像他那樣恪守禮教。孔迪維曾說:“我常常聽他說起愛情:在場的人都說柏拉圖式的戀愛就是他這種的。在我看來,我並不知道柏拉圖是怎麼說的;但從我與他多年親密的交情裏,我在他口中隻聽到過最正派最可敬的言語,足以讓年輕人悸動著的難耐的欲火消減冷卻。”

而這番柏拉圖的理想主義卻一點也不虛幻冷酷:它是和一種狂熱的思想聯係在一起的,米開朗琪羅總是熱烈地沉溺於一切美好的事物,他對此很清楚,當某天他在婉拒他的友人賈諾蒂的邀請時說:

“當我看到一個頗有天賦和才智的人,或是一個比別人更有見地、口才更好的人時,我就禁不住要愛上他,會將我全身心都完全奉獻給他,以至於我都不再是我自己了。

……你們大家都如此才華橫溢,如果我接受你們的邀請,我將會失去自由之身;你們中每個人都會偷走我自己的一部分。就算是舞者和魯特琴的演奏家,如果他們技藝精湛,我也願意任他們擺布!你們的陪伴,不但不會讓我平息振作安寧起來,反而會將我撕成碎片隨風飄蕩,以至於之後的數日我都不知道我身處何方。”

假若他因此就被思想、言語和聲音的美所折服,那麼他該見識了多麼攝人心魄的美麗啊!

“美貌的力量於我是怎樣的刺激啊!

世間沒有歡樂能與其相比!”

這位創造出美妙外形的偉大的藝術家同時也是一個熱誠的信徒,他相信美麗的軀體是神聖的——是上帝自己在肌膚血肉之下的顯靈。就像摩西站在“燃燒的灌木”前一般,他顫抖著向它走近。按他的說法,他所崇拜的對象對他而言就是真正的偶像。他匍匐在它腳下;一個偉人心甘情願的屈尊降貴,即使是高貴的卡瓦列裏本人也無法承受,更何況那些美貌動人的偶像卻往往有著一顆卑鄙粗俗的心靈,就像費波?迪?波喬那樣。但米開朗琪羅卻仿佛一無所知……難道他真的一點也不明白嗎——他是不願意看到真相;在他心中,他已將他粗略勾勒的形象補充成完整的模樣。

在這些理想的愛人、活色生香的癡夢之中,最早發現的是吉拉爾多?佩裏尼,她於1522年與雕塑家相識。

後來,到了1533那年,米開朗琪羅移情於波喬;1544年,又轉而愛慕布拉奇。因此,他對於卡瓦列裏的友誼並不是絕無僅有專一不二的,但確是曠日持久的,且到達了某個狂熱的高度,不僅因為這位友人的美貌容顏,還因為他那高尚尊貴的品德。

瓦薩裏曾說:“他愛卡瓦列裏比別的人都要多得多。其他人無法與之相比。卡瓦列裏是個年輕的羅馬貴族青年,鍾愛藝術……米開朗琪羅曾為他畫過一幅真人大小的肖像,也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幅肖像,因為他最恨畫像,除非該人有著無與倫比的美貌。”

瓦爾基還補充道:

“我在羅馬遇到卡瓦列裏先生時,他不僅僅是一位出類拔萃的美人,而且還具有極度優雅的舉止,不凡的思想和高尚的行為,難怪他被眾人愛慕,而越是了解他人們就越是喜歡他。”

米開朗琪羅於1532年秋在羅馬與他相遇。他寫給他的第一封信裏充滿了熱切的告白,而卡瓦列裏的回信也十分體麵:

“我收到了你的來信,而我未曾料及你會寫信給我,所以格外珍惜。我說未曾意料是因為我沒想到您這樣的人會寫信給我。至於您對我的謬讚,以及您對我的工作的稱讚,讓我相信您有著充沛的憐憫之心,對此我要說,我本人和我所做的一切都不可能值得一位像您這樣的天才——我不敢說是獨一無二,但至少是舉世無雙的天才——寫信給我這樣一個初出茅廬又愚昧無知的年輕人。然而我也無法相信你在說謊。我相信,是的,您對我所展現出的感情僅僅是像您這樣的藝術的化身才會有的,且對於你們這樣為藝術獻身且熱愛藝術的人們是必不可少的。我也是其中之一,而在對藝術的熱愛上,我不比任何人少。我像您發誓,我將完全回報您對我的厚愛。我從未愛一人比愛您更多,也從未如此迫切地渴望得到您的友誼……我懇請在您需要的時候能為您報效犬馬之勞,並終身對您言聽計從。

“你的忠誠的

“托馬索?卡瓦列裏。”

卡瓦列裏似乎始終都保持著這種敬畏又有所保留的語氣。他一直對米開朗琪羅十分忠誠,直到他臨終一刻他也陪在他身邊。他也獲得了米開朗琪羅的信任,他被認為是唯一一個能夠影響米開朗琪羅的人,而他還總是利用這信任和影響為他的朋友謀福利。是他讓米開朗琪羅決定完成聖彼得大寺穹隆的木雕模型。是他將米開朗琪羅為穹隆結構設計的圖案保存至今,並致力於讓它變成現實。而最終也是他在米開朗琪羅死後,監督完成實現了米開朗琪羅的遺願。

但米開朗琪羅對他的友誼卻與狂熱的愛戀無異。他給他寫了許多封激情澎湃的書信:他為了向他的偶像剖白傾訴,將身軀低到了塵土裏。他稱他為“一個有力的天才……一個奇跡……時代的光明”;他哀求他“不要鄙視他,因為他無法與他相比——沒有人可與他相比”。他將他整個的現在和將來都獻給他,並補充道,

“不能將我的過去也一並獻給你從而能伺候你更久是我無盡的哀傷。因為未來太短暫。我太老了……我相信沒什麼能破壞我們的友誼,雖然我言語十分冒犯,因為我永遠都在你之下……我可以忘記你的名字,就像忘記我賴以生存的食糧一般;是的,我能輕易忘記我所依賴的食糧,它們隻能維持我的肉體,而無法令我歡愉,而你的名字滋養著我的身體和靈魂,令我體內充盈著甘美和甜蜜,隻要我一想到你,我就既感覺不到痛苦,也無畏死神的到來。我將我的靈魂交予他人之手……如果我停止思念他,我想我會立即死去。”

他做了精美絕倫的禮物送給卡瓦列裏:

“他為了教他如何繪畫簡直用心良苦,他畫了數量驚人的素描和紅黑鉛筆繪成的頭像。接著他還送給他一座《被宙斯的翅翼舉起的甘尼米》,一座《正在被禿鷲食心的提提厄斯》,還有《駕駛金馬車的法厄同》、《為宙斯斟酒的美少年》等等,所有都是舉世無雙罕有的作品。”

他還贈予他十四行詩,有時是極美的,但常常是晦暗不明的,有些詩句很快就在文學圈裏傳頌開來,聞名整個意大利。下麵這首十四行詩就被標榜為“16世紀意大利最美的抒情詩”:

“我用你美麗的雙眼看到了我一雙盲目看不到的柔和的光亮。是你的雙足幫助我負荷起我那殘疾的雙腳所無法承受的重量。借你的思想,我感覺到我已朝著天堂飛去。我的意誌包含於你的意誌之中。我的思想在你的心中形成,而你的吐納呼吸就吐露了我的言語。當我孑然一身,就像月亮一般時,隻有太陽照耀的時候才能顯現在天空之中。”

更廣泛流傳的是另外一首,這首詩是歌頌無瑕的友誼的最美的歌辭:

“如果兩個愛人之間存在一種聖潔的愛情,一種高尚的奉獻,一樣平等的命運,那麼如果無情的命運打擊一個時,也重創了另一個,如果兩顆心被一種精神、一種意誌所統治著,如果兩個肉體共享同一個永恒的靈魂,那麼這靈魂會以一雙翅膀將二人帶入天堂,如果愛神用一支金色的小箭同時射中了兩顆心並燃起熊熊愛火,如果彼此都忘我無私地愛著對方,如果兩人都積聚他們的幸福快樂以換取相同的歸宿,如果千萬的愛情都不及將他們維係在一起的愛情和信念的1/100,那麼一個怨恨的舉動會不會永遠割裂了他們之間的紐帶?”

這種忘我的精神,這種奉獻出全部生命融入愛人的生命的熱忱,並非一直都如此平靜如水。悲傷再一次占據上風,他那被愛所占據的靈魂掙紮著,呻吟著。

“我哭泣,我怒火中燒,我衣帶漸寬,我的心被痛苦吞噬……”

他又對卡瓦列裏說:“你將我生命中所有的歡愉都帶走了。”

對於這些過於瘋狂的詩,“溫柔的被愛的主”卡瓦列裏卻以他的鎮定和冷靜來回報。私底下他因這種僭越的友誼而震驚困擾。米開朗琪羅向他道歉:

“我親愛的主,請不要被我的愛所惹惱,這愛情完全是奉獻給你最好的那一麵的;因為一個人的靈魂應該為另一個人的靈魂所著迷。我所想要的,我從你那絕美的容顏中所得到的東西絕非一般人能理解。除非他體會過死亡的滋味,否則別想明白我對你的感情。”

無疑他在對美人的激情中並無任何自負的成分。然而這種隱秘的熱烈而不顧一切的愛戀(姑且不說它是否聖潔)卻沒有一絲癲狂和欺瞞。

在這些病態的友誼之中——米開朗琪羅不顧一切地想要否定他那虛無的生命,並賦予他所雕琢的物體以生命——幸運的是他獲得了一個女人平靜如水的感情,她能夠理解這個孤獨的、在世間迷失的老小孩,並為他那苦悶的靈魂帶來一絲平和,一絲自信,一絲理智,讓他懷著一顆悲憫的心接受生與死。

米開朗琪羅與卡瓦列裏的友誼達到頂峰是在1533與1534年間。1535年,他與維多利亞?科隆娜結識。

她生於1492年。她的父親是法布裏齊奧?科隆納,是帕利阿諾的領主,塔利亞科佐親王。

她的母親,阿涅斯?特?蒙泰費爾特羅,是偉大的烏爾比諾親王的女兒。她的家族是意大利最高貴的家族之一,也是受到文藝複興精神啟蒙熏陶最深的一族。17歲時,她嫁給了佩斯卡拉侯爵——征服了帕維亞的大將軍弗朗切斯科?特?阿瓦洛。她愛他;但卻得不到回報。她並不是個美人。那些小型浮雕像上所刻畫的她的麵貌是十分具有男子氣概的、有堅韌的線條的硬朗的麵龐,她的前額高聳,鼻子很長很直,上唇很短,看起來很陰鬱,下唇微向前突,嘴唇緊抿,下巴突出。認識她並為她作傳的菲洛尼科?阿利爾卡納塞奧雖然用詞謹慎,但語氣中也吐露了她麵容醜陋。他說:“當她嫁給佩斯卡拉侯爵的時候,她正致力於提升自己的思想素養;因為既然她沒有姣好的麵容,就隻能努力提升文學教養,想要握住這和其他的美不同的、永不消逝的不朽的美。”她對於智慧抱有十分的熱情。在一首十四行詩中,她說“粗俗的感官,無法形成能夠創造出高貴的靈魂的那種純粹的愛,也無法激起她的快樂或是痛苦……”她還說,“智慧那明亮的火焰令我的心靈升華到如此的高度,以至於低劣的思想會玷汙它。”無論如何機靈而縱欲的佩斯卡拉公爵都不會愛這樣的她,然而愛神有時就是愛作弄世人,她卻陷入對他的愛,痛苦而無法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