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興城的地理位置十分優越,麵朝平原背倚宛江,發達的水陸交通造就了這個城市的繁華,城中商賈聚集、店鋪林立,興盛非常。可是,即便如此,泰興城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熱鬧過,起碼城外二十裏處的那片樹林子裏還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大片的樹木被北漠士兵伐倒,再經由工匠的手打造成一輛輛的投石車,最後被士兵推了出來。
北漠東路軍統帥周誌忍沿著林地的外沿慢慢走著,臉色有些不太好看。他是個五十來歲的粗壯漢子,個子雖不高大卻給人一種難言的壓力感,濃眉,算不上大眼,滿臉的絡腮胡子,屬於人們常說的那種不怒自威的麵相。
“這就是你們趕出來的投石車?”周誌忍問,音調不高,卻字字敲到了身旁人的心上。
“啟稟將軍,泰興城周圍並無深山老林,這片林地的樹木已算是粗的了。”那總管軍械的軍官小心翼翼地答道,不時地偷偷打量周誌忍的臉色。
周誌忍顯然不滿意他的回答,不過卻也沒再說什麼。沒想到他身後一個少年卻嚷嚷道:“要我說還造什麼投石車啊,反正也沒多大用處,白費這力氣呢,還不如讓將士……”
“閉嘴!”周誌忍出聲喝住那少年,轉頭看了他一眼,眼神淩厲無比,一下子就把他的話堵在了嗓子裏。
那少年麵上露了些怯意,躲開周誌忍如刀般的視線,微低了頭,小聲叫道:“舅舅——”
周誌忍冷哼一聲,說道:“這是軍中,我不是你舅舅!再有下次我軍法辦你!”
其實他知道那少年說得沒錯,造這樣的投石車對於泰興城來說還真是沒有多大用處,砸牆嫌輕砸人欠準,可即便明知道毫無用處這車也得造,不然圍而不攻,他怎麼對人家南夏人交代?好歹也得做個攻城的樣子給人家看吧,這樣大家都忙活著,南夏人在城裏忙著放鴿子傳信,他們忙著在城外伐林子造車。
得,誰都心安!
周誌忍的視線投向了遙遙的北方,常鈺青這個時候應該到秦山了吧。他低低歎息了一聲,年輕人啊,如今皇上正年輕,用的人也年輕,難道自己真的老了嗎?自己不過五十出頭,還是正當壯年呢,怎麼就算老了呢?
那少年聽到舅舅發出的歎息聲,不禁愣了愣,還以為舅舅是在為攻泰興城而煩惱,雖然剛挨了舅舅的訓斥,少年的心性還是讓他忍不住請纓道:“舅舅,您給我兩萬精兵,我替您去把泰興城打下來,也不要這勞什子投石車,給我幾輛撞車就行!”
周誌忍回頭瞪了瞪那少年,本想再訓斥他幾句不知天高地厚,可看到外甥那張年輕稚氣的臉,突然想到皇上用那些年輕將領不就是因為他們的不知天高地厚嗎?不然怎麼會製訂如此冒險的計劃?
想到這裏,周誌忍咽下了嘴邊的嗬斥,隻是教導外甥道:“阿衍,一場戰鬥可以依靠‘勇’取勝,可一場戰役卻不能隻依靠‘勇’字,一場戰爭更遠遠不止一個‘勇’,明白嗎?北漠不隻是我們東路軍,還有常將軍的西路軍,仗不是由著我們來打的!凡事要多動動腦子,別光知道殺啊衝的,不然你再勇猛也隻能做一員猛將,成不了一代名將!明白了嗎?”
那少年撓著後腦勺衝周誌忍嘿嘿地笑,周誌忍一看這情況就知道自己剛才白說了,忍不住有些泄氣,不再理會這個一根腸子通到底的外甥,隻轉過頭去繼續望著北方愣神。
少年見舅舅總是往北邊看,不禁有些納悶,也順著舅舅的目光往北方望去,找了半天也沒找到有什麼值得看的地方。烏蘭山係強勁了一千二百餘裏,到泰興城西北幾十裏外時終於沒了勁頭,隻延伸出幾個平緩起伏的土坡,連個明顯的山頭都沒有,這樣的山林恐怕連個凶猛的野獸都存不住,少年心道。
同一片雲彩下,就在那幾個土坡的東麵,由南向北的驛道在這裏分出了一個支岔,斜斜地指向了東方。一輛向北行駛的青篷騾車在岔路口緩緩停了下來,駕車的漢子從車上跳下來健步轉到車後,掀開車簾對著裏麵說道:“先生,前麵路分岔了,咱們怎麼走?”
“這就到了分岔的地方了?”車裏一個略顯尖細的聲音問道。
那車夫放下車簾又探著頭往前方看了看,轉回頭說道:“嗯,分了,有條往東拐了!”
門簾抖動,一隻細白的手撩起了車簾,緊接著探出一隻穿了黑靴的腳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幹瘦男人從車上慢慢地爬下來,到了地上先動了動有些酸麻的雙腿,撣了撣衣角的灰塵,這才背著手往車前走了幾步,看著前麵的分岔路口搖頭晃腦地念道:“往北去是豫州,往東則是青州。豫州城重,乃江中咽喉之地,北可以護靖陽,南可以掩泰興,加之地處平原糧倉,城中糧草充沛,實為兵家必爭之地;青州地險,北臨子牙,東倚太行,易守難攻,出可以西援豫州,退可以據險待敵……”
那車夫隻聽明白了往北的是去豫州的道,往東拐的是去青州的,別的一概沒聽明白,他聽得有些不耐煩,便打斷了那人的話,道:“先生,你隻說咱們到底往哪兒走!”
那男子回頭看了車夫一眼,捋著下巴上的幾根胡子翻了翻白眼,“愚民,愚民,山野愚民!”
“先生,俺是趕車的,俺不是打魚的。”那車夫糾正道,末了還不忘又問了一句,“先生,咱快點走吧,韃子就在後麵幾十裏呢,他們可是吃人肉喝人血的,咱們得快點,俺怕晚了……”
“行了!”那幹瘦男子喝止道,“放心吧,韃子不會來追咱們的,我得仔細看看該走哪條道!”說著就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竹筒來,掀開蓋子倒出了幾枚銅錢,蹲在地上自言自語道,“不如算上一卦,也瞧瞧上天的意思。”
他把銅錢撒到地上,隻剛掃了一眼卦麵,就聽見那車夫喊道:“先生,先生,你看,那邊山坡上有人下來了。”
那幹瘦男子起身眯著眼順著車夫指的方向望去,果然見不遠處的山坡上過來一人,高瘦的個子,沒有束發,隻在腦後紮了個短短的辮子,一身深灰色的短裝打扮,腰裏別了把寶劍,遠遠看過去衣服上竟然似帶了片片的血汙。
“壞了!先生,來了劫道的了,快點上車!”那趕車的漢子急忙喊道,轉身就往騾車那邊跑。
“慢著!”那幹瘦男子製止道,又細看了來人一眼,冷靜地說道,“不是劫道的。”
來人速度很快,走兩步跑兩步,片刻的工夫就到了眼前,卻不是旁人,正是從漢堡趕來的阿麥。她從山坡頂上時就見到了這輛騾車,心道總算找到了一個代步的工具,本想喊兩聲的,又怕提前喊了反而會把人驚跑,便也沒有喊叫,隻拚了老命地往騾車這邊跑。
“這位先生,”阿麥氣喘得厲害,對著那幹瘦男人行了一禮,喘了好半天才說出了下一句來,“在下阿麥,從漢堡城而來,請問先生貴姓?”
那幹瘦男子翻了翻眼睛,有些傲慢地說道:“老夫徐靜。”
“哦,徐先生。”阿麥又是一禮。
徐靜稍稍拱了拱手,算是回了一禮。
阿麥甚會察言觀色,隻看這徐靜的穿衣打扮、言行舉止便對他的脾性有了幾分了解,知這種人慣會拿捏做派,縱是火上房了也得滿嘴之乎者也,於是十分客氣地說道:“阿麥受漢堡城守軍校尉唐紹義所托趕往泰興送信,事情緊急,想借先生騾車一用,不知可否?”
“泰興?”徐靜緩緩問道。
“是的,還望徐先生能以大局為重,借阿麥騾車一用,先生可隨阿麥一同趕往泰興,到泰興後必有重謝。”
徐靜冷笑一聲,說道:“你現在可進不去泰興城了。”
阿麥一驚,還以為是常鈺青的大軍趕在了自己之前,忙問:“北漠人已經到了?”
徐靜冷傲地點了點頭,說道:“泰興城已經被困三天了,你現在想進泰興,除非是長了翅膀。”
阿麥有些發蒙,她趕了一日一夜的路才來到了這裏,本想著能在北漠人之前趕到泰興城,不料泰興竟已經被北漠人圍困三天了。難道她猜錯了,那北漠大軍果真是奔泰興而來的?可是即便猜錯,北漠人也不會這麼早就到了泰興啊。
徐靜看阿麥發呆,冷笑一聲,又道:“北漠大將周誌忍領兵十萬從新野而來,早已把泰興城圍得鐵桶一樣了,進泰興?做夢去吧。”轉過身又吩咐車夫道,“老張,趕車,我們往北走,去豫州!”
阿麥愣在那裏有點傻,騾車從她身邊過去的時候才猛地醒了過來,她緊跑了兩步,一下子躥上騾車,撩開了車簾。
徐靜又驚又怒地看她,“你——”
“往東拐!”阿麥冷聲說道。
徐靜氣得吹胡子瞪眼,“去青州?不去!我剛卜了卦,我的發達之地為豫州!幹嗎要去青州?你這人好不講理,這是我雇的騾車,你憑什麼上來,下去!下去!”
阿麥猛地從腰間拔出了寶劍,抵在徐靜身前,冷冷說道:“我叫你往東拐!”
徐靜一下子僵住,過了好半晌才認清了現實,無力地對著車夫喊道:“老張,往東拐吧。”
車前的老張倒是極老實聽話,連個“為什麼”都沒問就直接把騾車趕到了東去的那條大道上。
徐靜在車裏陰沉著臉子掃量阿麥,憋了一肚子的咒罵,卻迫於阿麥輕抵在他深前的劍尖而不敢說出口來。阿麥見他臉色幾度變換,淡淡說道:“先生休要責怪我無禮,也許以後你就會感謝我救你性命了。”
徐靜聞言麵露訝色,他本是心智極高的人,聽阿麥突然口出此言,轉念間便已猜到她既從漢堡城而來,又帶了守城校尉的書信,必是知道了些軍中機要之事,下意識地問道:“難道豫州有變?”
阿麥一驚,看向徐靜的眼光中就有了詫異之色。徐靜見了不禁冷笑,心道這小子畢竟年輕,藏不住事,什麼心事都在麵上帶了出來,讓這樣的人送如此機要的信件,可見漢堡城實在是無人了。
“小子你不用如此看我,”徐靜不屑地撇了撇嘴角,冷聲說道,“你一身血汙周身狼狽,應是剛經曆了生死之劫。這個時候,除了北漠來犯,也不會再有別的,可見除周誌忍外,另有北漠將領帶兵從西而來。漢堡城小,根本抵擋不住北漠大軍,必是城破了。北漠大軍攻下漢堡之後要麼揮軍南下直指泰興城,要麼就是要北上圍困豫州。其南下可與周誌忍的東路軍形成合圍之勢,泰興城危矣,這也是一般常理。可北漠人卻也有可能北上攻打豫州,斷我南北通道,讓我北境三十萬大軍腹背受敵而無法回顧泰興。你既從漢堡城出,想是知道北漠西路軍的去向。你原去泰興城目的不外兩個,一是示警,一是求救。不過你在得知泰興被圍之後便幹脆改去青州,看來你應該是求救了。現在泰興和豫州之勢已成死局,唯有青州尚可有力引兵來救,老夫說得可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