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不語。
父親急促地抽動了幾下鼻翼,說:天哪,這澡堂子裏空氣真好,一點臭胰子味兒沒有,還這麼香!
我終於忍不住捂嘴偷笑,我小聲地對他說:爹,你就別大驚小怪了,你以為我們現在還在老家的澡堂子啊?告訴你吧,這是他們單位專門為副總以上的領導修建的——不是一般人能夠進來的……
空曠的大澡堂子裏,隻有我們三五個人。偌大的水池裏翻騰著像礦泉水一樣透明潔淨的溫泉水,池子正中央站立著一座真人大小的漢白玉雕塑。
那雕塑是一位西方的美人,恰到好處地半裸著身子,正羞澀地、含情脈脈地注視著池中魚似的我們。
父親看了一眼那美人,不好意思地閉上了眼睛。
頂多過了半分鍾,他小聲地對我說:我不泡了,我洗好了。
我對他說:那邊是桑拿房,不行你去蒸蒸?
父親一連串地搖頭,固執地說:我泡得已經很舒服了,我已經洗好了。
我見他恨不得馬上離開這位高貴的西方美人,隻好退一步勸導:總得衝衝淋浴,再搓搓背什麼的吧。
父親想了想,勉強地說:好。
於是,我就把他領到淋浴處。調好水,閃開位置,讓父親先淋浴。
父親拿起一個黃色的塑料瓶子,打開蓋,倒出一點浴液就往頭上抹去。我慌忙製止,說:爹,那不是洗頭膏,那是沐浴液。
什麼沐浴液?父親不解。
我說:就是洗身子用的,作用類似於肥皂,但是用起來要比肥皂舒服。
父親一言不發,就又擠了一點浴液在手心,開始往身上抹去。
洗澡原本是一件很簡單的事,在父親的觀念裏,也許所謂的洗澡,就是往身上蘸點兒水,然後用手把身上旮旮旯旯的灰搓掉擦淨。可是在這家國有大型企業的澡堂裏,有關於洗澡的一切慣常的程序都被披上了華麗的外衣、並且被盡可能想象得到的東西充塞,一切的慣常的秩序都被打亂、甚至被徹底地顛覆,於是洗澡不再是簡單的洗澡,而是成了一項令人眼花繚亂的工程。
父親一邊洗澡,一邊嗟歎不已。父親為了避免再次發生指鹿為馬的尷尬,他開始小心翼翼地接受澡堂裏專門的工作人員的服務。除了偶爾忍不住發出的一兩下輕聲的嗟歎,他不再多說一句言語。錘打捏敲拉搓踏踩,父親幸福地享受著服務員的折騰,就像我小時候他常咬牙切齒地跟我咒罵過的舊社會的地主。
看到父親不言不語的樣子,我感到由衷的高興。我為劉山精心的安排欣慰不已。
從澡堂出來的時候,父親麵孔上的皺紋已經全部地舒展開來,粉撲撲得就像一朵豐盈飽滿、芳香四溢的白玉蘭花。
和劉山們告完別,在回家的路上,我一邊開著車,一邊向他算計今天大概的花銷,當我合計了一個不菲的總數字後,父親的驚呼終於再次忍不住從喉孔深處掙紮而出。
他問我:你是因為我來才這樣專門花費,還是你們經常這樣?
我說:爹,你不知道,這些場上的事,對於場上的人來說,當然都是司空見慣的平常事。
父親又急切地問:那你算不算是場上的人?
我得意洋洋地說:那當然!
父親靜默了半晌,爾後,他先是點了點頭,過了一會兒,又莫名其妙地搖搖頭,最後竟然咧開嘴,從肚腹間抽出一縷細細的、輕輕的、沉沉的、讓人不知不覺就毛骨悚然的聲音。
我驚詫地發現——不對呀,這怎麼是哭聲呀?
父親怎麼會哭起來呢?
他是激動地幸福地流下了眼淚的嗎?
我隻聽我父親抽抽噎噎地這樣說道:小七啊,以前我在老家總是向人誇耀,說我為國家培養了一名人民公仆,哪想到你今天成這樣啊?你說你讓我今後還怎麼對他們炫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