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入的查勘中,龐涓還發現楚國上層對中原文明有一種自卑而又不甘屈服的躁動。時時湧動著一種要求中原文明承認他們、接納他們的強烈心誌,又時時處處與中原文明警惕地保持著一定距離。如果不被重視,他們就會尋找機會和理由向中原示威,顯示力量。如果中原大國敞開胸懷,他們又會自動退避三舍,害怕被中原同化。三百年前楚莊王時,誰都知道楚國的力量尚遠遠不及中原一個晉國,更不要說眾多諸侯的聯合力量。楚莊王卻要借聯兵抗戎之機,陳兵洛陽郊外,向東周王朝的勞軍使者王孫滿挑釁,問洛陽九鼎輕重幾多?那時候,九鼎可是天子王權的象征,問鼎天子等於是向天子的王權挑戰。王孫滿回答:“周德雖衰,天命未改。”楚莊王也隻好悻悻而歸。從此以後,楚國對中原的野心大白於天下,惹來與中原王室及諸侯國的種種麻煩。

後來,楚國有一段稱霸時期,又缺乏謀略,不懂像齊桓公和管仲那樣樹起“尊王攘夷”的大旗,而是凶巴巴急吼吼地號令中原。結果惹來和晉國的城濮大戰,一敗塗地,從此兩百多年萎靡不振。龐涓認為,這些都是因為楚國缺乏大器局所致。在龐涓看來,這樣的國家最好對付,最難對付的是那些不拘小節,甚至不計一城一地之得失卻又雄心勃勃的國家,譬如趙國,譬如齊國,甚至秦國也同樣。剛繼位的這位秦國新君,竟將已經奪回大部分的河西土地拱手相送以求休兵罷戰,簡直匪夷所思。這種人不是懦弱昏聵,就是機謀深沉。他們對這些先來後到、座次排列之類的邦交細節絕非遲鈍,可是在表麵上渾不計較,一心隻在大事上做文章。一個國家,若處處在這種細節遊戲上較真兒,無疑已經是衰老了,因為他們已經沒有更大價值的東西去計較了。楚宣王正是這樣,給他一個尊貴的座次,再給他一點看得見的好處,他就會大喊大叫地用難懂的楚語為盟主捧場。這一點,龐涓早就算定了。

酉時一到,魏國的鐵騎儀仗準時在行轅區外展開,漫天晚霞中整肅威武,一片燦爛。龐涓的軺車駛出行轅時,逢澤大道上也卷起了陣陣煙塵。

擔任司禮的主書輕聲笑道:“上將軍,果真妙算!”

龐涓嘴角掠過一絲輕蔑的微笑,緩緩舉起右手。驟然間,鼓聲大起,長號向天嗚嗚齊鳴,聲勢很是雄壯。一箭之地處,黃色大旗上的“楚”字已經清晰可見,王車上青銅傘蓋的熠熠閃光也已經映入儀仗鐵騎的眼裏。

“上將軍,王車上如何不見楚王?”主書困惑地問道。

龐涓沒有答理主書,隻是恭敬地深深一躬,低聲命令:“報號。”

主書醒悟,連忙以司禮身份高聲唱道:“六國會盟特使、魏國上將軍龐涓,恭迎楚王大駕——”

王車上,楚宣王羋良夫特別興奮。一路上,他都是躺在特製的大型王車中想心事。因生得特別壯碩高大,兼之做國王後又日漸肥胖,尋常軺車根本容不得他坐,更別說躺下睡覺。為此,郢都的王室作坊受命專門打造了這輛異乎尋常的王車——車廂丈二見方、高三尺六寸,青銅車蓋蓋高八尺,直徑一丈,車輪幾乎比尋常車輪大兩圈。中原王車是四馬駕拉,這輛王車是六馬駕拉,一旦啟動便轔轔隆隆氣勢懾人。這輛王車的最大不同,就是車中永遠有兩個侍女為常年揮汗如雨的楚宣王把扇、拭汗、喂水。行進到距行轅一箭之地時,楚宣王推開給他喂水的侍女,趴在車廂前方的望孔上瞄向魏國儀仗。瞄來瞄去,沒有看見魏王的迎接車駕,心裏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又有些惱火。轉而看見了魏國上將軍龐涓車前的“六國會盟特使”旗號,也看見了龐涓肅然躬身的謙恭姿態,才頗感欣慰地喃喃自語:“魏王不迎我,暫且作罷,誰教人家是盟主啦?”

一刹那,楚宣王羋良夫已經打定一個討回尊嚴的主意,六國會盟特使龐涓迎接他時一定要講出“代魏王迎接楚王”的話,否則他立即回馬。想到這裏,他精神一振,扶著兩個侍女的肩膀霍然站起。兩個黃衫侍女差點兒被壓趴下,卻又連忙同時用力扶起龐大的國王。

隆隆駛來的大型王車傘蓋下,突然冒出了天神一般的楚宣王!

魏國儀仗騎士與鼓號手死死忍住大笑,卻將一股噴然之氣弄成了一片噴嚏吹進嗚嗚咽咽的號聲。司禮的主書也連連打了幾個響亮的噴嚏,憋得眼淚流到了鼻端也不敢擦。若非魏國軍士訓練有素,非弄成一團兒戲大笑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