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渠梁悠悠醒來時,天已經大黑了。無邊雨幕瀟瀟落下,風鈴鐵馬叮叮有聲。燭光下,他麵容蒼白得沒有一點血色,眼睛卻亮得沒有半點衰頹氣息。他聞到了一股濃濃的藥味兒,也看到了瓦罐前木炭火映出的少女淚臉。

“熒玉?”他驚訝地輕聲呼喚。

“二哥!醒來了?”少女驚喜異常地跑過來,坐到榻前邊擦眼淚邊笑,“疼不疼?餓不餓?吃不吃?手別動。”

嬴渠梁哈哈笑道:“不疼。不餓。不吃。”

“對!你就睡覺。娘說了,今晚不準你走出這裏半步,若有違抗,拿我是問。”

“噢?娘呢?”

“娘,娘出去了。不教給你說。”

“出去?何處去了?陰雨天,如此的黑。”年輕的國君一下子坐起來,推開妹妹就要出門。

“哪裏去?我回來了。”太後板著臉走到門口,顯然是剛剛拿掉雨布,鬢邊還有水珠,衣裳還有水漬。

“娘,你到外邊去了?”秦孝公急問。

“你先給我坐回去。”熒玉一見母後,立即來了威風,將二哥推到榻上。

太後笑笑:“沒事。我出去轉了轉。渠梁啊,坐,和娘說說話。做了國君,見你一麵都難了。”老人幽幽一歎,臉上卻掛著慈祥的微笑,仿佛什麼事也沒有發生過。

“娘,渠梁不孝。”秦孝公眼中含淚。

“哪裏話來?”太後坐到繡墩上,“渠梁啊,娘知道你心氣高遠,有擔待。可娘還是要說,你太過激切,又自責過甚。憂國憂民,是好君主,若過甚傷身,得失可是難料也。”

秦孝公沉重地歎息一聲,默默點頭,又默默搖頭。

這時,黑伯用銅盤托著一隻熱氣騰騰的銅鼎進來,默默放下,輕步退出。

“熒玉,給二哥盛鹿龜肉,鼎中肉湯也全教他喝完。”

“是!”熒玉高興地拿起小陶碗和長木勺從鼎中盛肉舀湯。

秦孝公驚訝道:“娘,何來鹿龜肉?龜肉可吃麼?”

太後微笑道:“娘和黑伯去獵到的。這龜龍麟鳳,乃四大靈物,尋常時自然是不能食它。然聖賢絕境,萬物可食。我兒渠梁,既受天命為一國君主,憂國傷身,上天自會體恤的。”老人又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半月之內,你要把這隻野鹿和十隻山龜給吃下去,一分一毫都不許留。熒玉,你替娘看著。”

“是!遵母後命。”熒玉高興地端著陶碗走到榻前,“二哥,即刻就餐。”

黑伯走進來拱手道:“君上,太後入山前設壇祭天,進山後第一道山口就撞上了這隻鹿。射殺野鹿,山石後就爬出了這十隻小山龜。此乃天意,君上安心進食無妨。”

秦孝公不再說話,默默地吃肉喝湯,臉上漸漸滲出汗珠。太後和熒玉一直守候在房中,又逼著嬴渠梁喝下了太醫配的草藥汁。

“娘,”秦孝公精神振作,微微一笑,“我想給小妹派個事做,你看如何?”

“好也!我也能派上用場了。”熒玉先自高興起來。

“娘不讚同不行的。”秦孝公正色道。

太後笑道:“說來聽聽,何事?”

秦孝公詭秘地一笑:“娘且附耳來。”搖手讓熒玉回避。熒玉大急叫道:“莫非想賣我不成?”孝公與太後大笑。太後走到榻前,孝公一陣低語,太後沉吟良久:“赳赳老秦,共赴國難。公室子弟,豈能例外。去吧,她也長大了。”

熒玉高興地搖著太後胳膊:“娘答應了?好也!”

“不知何事,高興個甚來由?”太後板著臉。

熒玉笑道:“無論何事都是好事,反正熒玉有用了。”

“將你賣到魏國去。高興?”孝公正色道。

“啊!”熒玉尖叫一聲,“真的?”

太後孝公一陣大笑,熒玉也清脆地笑起來,向秦孝公狠狠地扮個鬼臉。

五更起來,秦孝公精神大好,在短兵廳練了一回劍術。他心思細密,昨日書寫血石時斬斷的是左手兩指。右手對他太重要了,至少提筆執劍是決然要用的。所以雖然左手吊著布帶,依然沒有影響他的晨練。練完劍,天色已經蒙蒙發亮,老霖雨暫時停了,天上黑雲卻是向西疾飛而去。秦地諺雲,雲向西,水滴滴。看來上天的老霖雨還得下。秦孝公來到書房時,恰逢左庶長嬴虔遣使急報:先頭兩萬騎兵已經逼近隴西,後續兩萬騎兵三日內也可抵達,戎狄方向還沒有動靜。嬴虔申明,四萬騎兵足以鎮剿叛亂,決定不再向西調兵。秦孝公思忖有頃,對軍使寫了回書,讚同嬴虔部署並在最後重重寫了八個大字:萬勿懈怠,務須全勝。封好密劄,軍使疾速而去。秦孝公看看天色,已是大亮,便喚黑伯牽馬,帶了兩名護衛出櫟陽城東門去了。

出城十裏,道邊一片楊柳新綠,細雨方停,微風搖曳,直是青翠欲滴。新綠中掩著一座用石柱石板搭成的石亭,雖是粗拙古樸,倒也寬敞幹淨。亭中石案上擺著兩隻大陶碗,碗中盛滿清亮的米酒。亭外引道上停著一輛鋥亮的青銅軺車,雖隻有兩馬駕拉,但雄駿的馬姿一看便絕非凡品。軺車旁肅立著十名紅衣壯漢,身旁各有一匹純色良馬。還有四輛被牛皮苫得嚴嚴實實的篷車停在道邊。楊柳新綠下,站著一個華貴錦繡的人物,紅色的繡金披風和頭上的六寸白玉冠,使他的背影也顯得豐姿英華。尋常人看來,這一行人馬隻能是山東的巨商大賈,貧弱的秦國如何有得如此的富商車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