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社出麵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布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之世,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日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誌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哪個國家可去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衛鞅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日,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反顧地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運注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一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盡管這隻是一種希望,而且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唯其如此,他覺得更具激發性。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彩物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皇皇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麼押下的彩物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地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開懷大笑了。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隻在靜靜地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唯有山風送來涑水河穀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像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鬆樹下,便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鬆林中。白雪回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隻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地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隻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複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能有何事?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噅噅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隻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複命。”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倏忽飄走了。

梅姑低聲驚歎:“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