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鞅首先向西。入秦以前,他仔細研讀了能找到的一切有關秦國的典籍,對早秦部族的坎坷足跡有了深刻印象,知道偏僻的西陲正是秦國的根本,秦國的根基在西方,在涇渭上遊的河穀地帶。當年秦部族東進勤王,就是從隴西的河穀地帶秘密開進的。秦人本是一個古老的東方部族,從商代開始,奉命西遷,成為殷商王朝抵禦西部戎狄的主要力量。殷商滅亡後,秦部族作為先朝遺族,分散流亡。其中的嬴氏族群,在西部邊陲的戎狄海洋裏浴血奮戰,奪得了涇渭河穀半農半牧。周穆王時代,遷到北方趙地。秦部族出了個馴服烈馬且有駕車絕技的造父,北方秦族方得在西周王朝初露端倪。周孝王時期,西部秦族為周室牧養戰馬有功,被封了一個不夠諸侯等級、隻有三十裏地的“附庸”小邦,頭角終於露了出來。三代之後,戎狄屢犯中原,西部秦族重新被起用,首領秦仲被封為周天子的大夫,率領秦族抗擊戎狄,秦族鋒芒再現。卻不幸秦仲戰死,戎狄退卻,秦部族再次被遺忘。

數十年後,周幽王失政,戎狄大舉占領鎬京,殺死幽王,焚燒鎬京,周王朝麵臨滅頂之災。太子宜臼也就是後來的周平王,再次想起了戎狄克星秦部族。於是冒險西進,親自求援。秦人首領秦襄親率五萬剽悍善戰的騎兵東進,一戰將戎狄擊潰驅逐,又全力護送周平王東遷洛陽。秦部族對周王朝的再造大功,終於使它成為繼承全部周室王畿的大諸侯國。像這樣脫離中原文明,在西部邊陲獨自發展數百年,即便是當今最強大的魏國,也未必能夠做到。唯其如此,秦國的封閉,秦國的孤立,秦國的窮困,秦國屢敗於東方而沒有滅亡的原因,應該都可以在西部找到蹤跡。

衛鞅正是想到秦國西部老根上,看看能否找到別人熟視無睹的東西。

依舊是邊走邊問,風餐露宿,整整十天,才走過了秦國舊都雍城,走到了數百年前秦部族被封為“附庸”的山間盆地。這裏再向西走三五十裏,便是兩山夾峙的陳倉險道,也是當年秦穆公對付戎狄的咽喉要塞。

衛鞅走到陳倉口山巔的時候,正是夕陽將落的時分。茫茫群山的溝溝壑壑均被染成了金色,溝中可見民居點點,炊煙嫋嫋,山嶺石麵裸露,一條小河從溝中流過,兩岸亂石灘依稀可見。其時正是夏日,山野溝壑卻難得看到幾株綠樹,映滿眼中的不是青白的山石,便是一片片的黃土。山溝中時有“哞——哞——”的牛叫聲回蕩,山嶺溝壑倍顯空曠寂涼。衛鞅站在嶺上遙望,不由沉重地歎息一聲。這是他走遍列國,所見到的最為荒涼貧瘠的地方。應當說,這還是老秦人最早的根基之一,肯定還不是最窮困的地方,也就是說,秦國還有更多的窮山惡水,更多的不毛之地。腹心地帶的渭水平川他已經大體看過了,那是一種本該富庶的貧瘠。那麼這裏已經是真正的窮困了,可是竟然還有比這裏更為窮困的地方,秦國可真是滿目荒涼的窮極之邦啊!這樣的國家,要變成漫山蒼翠遍野良田遍地牛羊民富國強的強盛之邦,無異於癡人說夢。沒有翻天覆地的大誌向大動作,休談秦國富強也。

暮色降臨,衛鞅沿著石塊夾雜著土塊的荊棘小道走下溝來。

這是一個很小的村落,大約有二三十戶人家。秦國的村莊,官稱叫做“裏”,民人則是說村說裏都有。此時山頂還有晚霞,溝中卻已經是暮靄沉沉了,可是村中竟然沒有一家透出燈光。衛鞅走到一座稍微整潔的小院落前,發現粗大的柴門半掩著,黃泥巴糊成的門額上掛著一個破舊的木牌,隱隱可見“裏正”兩個大字。衛鞅敲敲柴門上的木幫,拱手高聲問:“裏正在家麼?”話音剛落,一隻大黑狗凶猛地撲了出來,汪汪吼叫。

“黑子,住了!”黑屋裏傳出一聲蒼老的嗬斥,黑狗立即釘在門邊伸出長舌呼呼喘息。黑屋門“吱呀”一聲開了,走出一個身形佝僂的老人,邊走邊咳邊嘶聲問:“誰?”衛鞅拱手笑道:“裏正老伯,我是遊學士子,迷了路,想投宿一晚,行麼?”老人拉開柴門,上下打量著衛鞅:“黑燈瞎火,能進溝?”衛鞅笑道:“老伯,我是不小心滾下溝的,不是從河邊大路進溝的。”老人點頭道:“噢,像,像,手腳都有血珠子。來,先進來。黑兒,臥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