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失望的景監大為驚喜

九月底,衛鞅回到了櫟陽。

他從山河裏出來後,沒有因為身邊帶著一個小女孩而終止踏勘訪秦。這個山村女孩結實敏捷,走路爬山從來不喊累,又是一口老秦土話,倒是給衛鞅與山民攀談帶來許多方便。衛鞅給她取了個直白易記的名字,叫陳河丫,意為陳倉河穀的丫頭,好教她永遠記得自己的故鄉。衛鞅平日叫她河丫,漫漫途中,給她講述她感到新鮮好奇的所見所聞,倒也帶來些許快樂。帶著這個小河丫,衛鞅趟過渭水,翻過南山,在商於山地尋訪了一月。尤其對和楚國接壤的武關、嶢關做了一番仔細踏勘。走出商於山地,從南山中部的子午穀險道北上,到達藍田塬,徑直北上穿過渭水平川,又沿洛水北上,遍訪了已經成為魏國土地的河西之地。九月初,秋風微寒,衛鞅方從雕陰向西南而來,到達秦國的另一塊根基之地——涇水河穀。一月之內,沿涇水河穀向東南進入渭水平川,終在黃葉飄落的時候進了櫟陽。

這時的衛鞅,已經是黑瘦高挑胡須連鬢破衣爛衫,加上身後跟著一個瘦骨伶仃的小女孩,任誰也認不出這是三個月以前豐姿卓然的名士衛鞅。在櫟陽城門,軍士攔住盤查,說秦國不準山東難民流入,嗬斥他即刻回去。衛鞅默默拿出通行令牌,軍士反複端詳令牌背麵的小字“持此令牌者 招賢館士子衛鞅”,驚愕無話,跑步去向衛尉車英稟報。車英疾步來到南門,審視令牌,上下打量一番衛鞅,肅然躬身道:“先生受苦了。來人,護送先生回招賢館。”衛鞅笑道:“多謝將軍。我還有些許私事辦理。”徑自拉著瘦骨伶仃的河丫走了。

侯嬴見到衛鞅,驚訝得半天說不上話來。一番忙碌,親自操持,沐浴,修麵,換衣,接風,兩人又是羊肉烈酒地暢談起來。侯嬴告訴衛鞅,招賢館士子們早就三三兩兩地回來了,沒回來的聽說也住在縣府查書,聽說隻有一個叫王軾的走了十個縣,已經在櫟陽傳開了,都說秦公準備重用他。衛鞅倒是沒在意,隻是說了許多見聞感慨,尤其詳細說了在陳倉河穀裏的經曆,請侯嬴收留河丫。侯嬴感慨萬端,一口應允。兩人直說到四更,侯嬴再三敦促衛鞅歇息,衛鞅方才作罷,回到房間,衣服也沒脫便沉沉睡去了。

第二天正午,衛鞅方才醒來。匆匆用過午飯,便埋頭整理沿途刻記的竹簡,將所記諸般數字與各種結論,分項謄清到三十多張羊皮紙上,縫成一冊。在公叔府做了五年中庶子,衛鞅對整理簡冊是嫻熟精到的。做完這件最重要的事情,衛鞅馳馬出城,來到了城南櫟水入渭的河口。他需要冷靜地想想,如何對秦公陳述自己的政見和治秦之策。

為山九仞,功虧一簣者多矣。麵見國君是最重要的一步,慎之,慎之。

秦公求賢的誠意,衛鞅是不懷疑的。然則,誠意不能等同於治國方略的選擇。自古以來,人們對治理國家提出了千百種主張,大而言之,形成傳統共識的便有王道治國、道家治國、儒家治國、墨家治國、法家治國幾種主流。其中的王道治國是經過兩千多年曆史延續的成規定製,其最為成功的範例便是西周禮製。這種王道禮製,的確曾經使天下康寧一片興盛,且儒家道家至今還在不遺餘力地為這種王道張目禮讚。春秋戰國以來,王道禮製雖然已經大為衰落,但許多國君為了表示自己仁義,仍然堅持說自己奉行王道。秦公如何,能說秦公就一定不讚賞王道麼?似乎還沒有證據這樣論斷。而且,秦穆公時期的百裏奚正是操王道之學,那時秦國確實強盛一時,穆公也稱了霸,老秦人至今還引為驕傲。秦公求賢令也申明向往穆公時的強盛,信誓旦旦地要恢複穆公霸業。據此推測,秦公如果接受王道治國,似乎也有理由。

道家如何?老子在秦獻公時期西行入秦,這也是秦人的一大驕傲。更重要的是,秦獻公的確曾想用老子為丞相治國,隻不過老子本人堅辭不受罷了。秦獻公是目下秦公嬴渠梁的父君,也是繼穆公之後最有作為的一位秦國君主。秦公在求賢令中數落了幾代祖先,但對父君秦獻公卻是推崇有加的。他會拒絕父親曾經很讚賞的道家麼?也很難說。至少沒有充分的證據說明秦公厭惡道家。再說,來櫟陽後,衛鞅還聽侯嬴講過,秦公曾想請百裏奚之後裔治秦,而那位老人據說是操道家之學的。

至於儒家和墨家,衛鞅相信秦公不會選擇。在諸子百家中,儒家最蔑視秦國,秦人也最厭惡儒家。儒家士子不入秦,幾乎是天下皆知。儒家的仁政、禮製、恢複井田製等根本主張,秦國也和列國一樣嗤之以鼻。秦公不會看中儒家,至少有兩個事實根據。其一,上大夫甘龍就是東方甘國的名儒子弟,權力在嬴渠梁即位後卻日漸萎縮。其二,秦國求賢令發出後,曾秘密要求在各國活動的密使,盡可能少地使儒家士子入秦。墨家如何?雖然是天下最簡樸最勤奮最巧思最主張正義且最有實際戰力的團體學派,但墨家的“息兵”和“兼愛非攻”兩點為政主張,在任何一個戰國都是行不通的。如果秦公要選墨家,可說最容易,因為墨家曾經在一段時間裏以秦國南部大山為學派總院,和秦國大有淵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