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家之根本在民眾,國家之力量亦在民眾。隻要民眾守法自律,廟堂蟊賊就沒有力量興風作亂。縱然作亂,也可從容應對。君上以為然否?”
秦孝公沉吟道:“宗室貴族和元老勳臣都有封地,封地內的民眾都是依附隸農,素來以宗主號令是從,安知他們沒有力量?”
“君上所慮極是。下一步就是要剝奪宗主貴族的這部分力量,教所有的民眾都直接聽命於國府,讓任何叛逆都無所施展。”
“噢?請道其詳。”秦孝公有些興奮。
“廢井田,開阡陌,除隸籍,改封地,此所謂釜底抽薪也。”
秦孝公沉默品味有頃,拍掌笑道:“好!連接得好。冬天以前能鋪開除籍、奪地這兩件大事,秦國就度過了傾覆之危。左庶長再說說仔細。”
衛鞅便將第二批法令的內容、目標及推行辦法說了一遍,秦孝公又提出了許多應該注意的民情國情,倆人商議到三更天方散。臨走時秦孝公反複叮囑,要衛鞅專心致誌地操持變法大計,不要為宗室廟堂的騷動分心,這種事有他一力支撐。
回到府中,衛鞅吩咐景監即刻清理在郿縣“接受”的奇珍異寶,送到秦孝公書房。景監剛剛出門,仆人來報,說門外有故人求見。衛鞅感到詫異,自稱故人,莫非侯嬴?出得大門外一看,月光下站立者正是侯嬴。衛鞅拱手笑道:“月夜故人,果是侯兄。走,進去說話。”拉起侯嬴的手就走。侯嬴笑道:“鞅兄莫忙,原是我要請你去做客。”衛鞅笑問:“有事麼?”侯嬴揶揄笑道:“沒事就不去了?”衛鞅爽朗大笑:“哪裏話來?走。”回頭對府門衛士頭領吩咐道:“領書回來,就說我出去辦件事。”便和侯嬴一路笑談而去。
到得渭風客棧,侯嬴吩咐擺酒。熱氣騰騰的秦地肥羊燉一上來,衛鞅就興奮搓手,連連叫好。侯嬴吩咐道:“還有涼拌苦菜,不要忘了。”黑衣仆人點點頭,輕步退出。衛鞅一瞥,笑道:“侯兄,他就是我第一次來櫟陽,在客棧門口見到的那個武士?”侯嬴一笑:“鞅兄好眼力,是他。”衛鞅道:“是個啞人?”侯嬴點點頭:“沒錯。一個身懷絕技的啞人。”衛鞅歎道:“真是難為他也。”說話間酒菜上齊,侯嬴舉爵道:“來,為鞅兄一鳴驚人,幹!”衛鞅舉起酒爵,卻不禁笑道:“一鳴驚人?侯兄是說一殺嚇人吧。”侯嬴噗地笑了:“也是,確實嚇人一跳。”衛鞅揶揄道:“還別說,也嚇了我一大跳。”兩人同聲大笑,“當”地一碰,一飲而盡。衛鞅夾了一口苦菜咀嚼,讚道:“還是苦菜烈酒,見得本色。”侯嬴喟然一歎:“本色自然好,卻談何容易?”
衛鞅:“侯兄,你是有事對我說?”
侯嬴:“對,受人之托也。這是白雪姑娘的信,前日送來。”
衛鞅驚喜地接過銅管,啟封打開,抽出一卷白絹,熟悉的字跡頓時跳躍起來。白雪的字不是尋常女兒家那般娟秀嬌小,卻是挺拔飛動,峻峭清奇,等閑名士也難以望其項背。每每看見白雪的字跡,衛鞅就仿佛看見白雪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說話一般:
兄台如麵:渭水大刑,震動天下,君當縝密思慮,謹慎應對。我在安邑甚好,常在涑水河穀閑住。盼能早日赴櫟陽與君相聚。思君念君,此情悠悠。白雪手字。
衛鞅沉默良久,抬頭道:“侯兄,上次我已帶信,請小妹過來的……”
侯嬴歎息道:“白姑娘有心人。她說,變法初期不能擾你心神。”
衛鞅舉爵大飲,慨然一歎,卻是無話。
“我看,明年夏秋時光,白姑娘差不多可以來了。”
衛鞅點點頭:“那時,變法當可以立於不敗了。來,侯兄,再幹。”
侯嬴放下酒爵:“哎,鞅兄啊,我也趕到郿縣去看了大法場……我想到了一件事,你的身邊要有個貼身護衛。”
“貼身何用?”衛鞅笑道,“車英的兩千騎士足矣,貼身護衛豈非蛇足?”
“不然不然。”侯嬴搖頭,“執法權臣,萬民側目。這個古訓不能忘記。鞅兄力行變法,重刑懲惡,此中生出的明仇暗恨,當真是層層疊疊。譬如郿縣大刑中斬決了三十餘名疲民遊俠,這些人與列國遊俠劍士皆有交誼。此等人本無正業,可以耗費終生,處心積慮地複仇揚名,防不勝防。鐵甲騎士可以當大敵,卻不能防刺客。而權臣之患,不在正麵大敵,恰在背後冷箭。鞅兄須聽得人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