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篝火邊的老人們則點起了三炷香,各自拿出樂器,凝神地奏起村社歌謠。那樂器隻是最簡單的陶塤和竹篪,也是民間最基本的兩樣樂器。然而在月色清冷的秋夜曠野,卻顯得飽滿而激烈,淒婉而悠長。《詩經》雲“如塤如篪”,說的就是塤篪合奏的音樂境界。陶塤嗚咽低沉,如泣如訴。竹篪清亮悲愴,如慷如慨。塤篪合奏,剛柔相濟,將秦人秦風那種酸楚激昂的憤激情懷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樂聲中一個老人敲著瓦片,席地高歌:
皇天後土 育我子民
狐兔碩鼠 咥我苦心
背臥黃土 求我天神
滅卻狐鼠 富我大秦
農人們深沉地唱和著:“滅卻狐鼠,富我大秦……”
白巾青年聽得淚光瑩然,慨然長歎:“入得秦地,方知塤篪之個中三昧也!”主持社火開場的老人不禁問道:“後生嗬,看你是個山東讀書人。你說,魏國變法幾十年了,庶民百姓有秦國這光景麼?”白巾青年搖搖頭:“老人家,魏國是蛇蛻之變,秦國可是龍騰之變,不能比也。”老人哈哈大笑:“說得好!秦國這龍頭,就是左庶長!”白巾青年不禁搖頭低聲笑道:“老人家,可不敢這樣說,犯忌也。”老人倔強地梗著脖子:“咋?犯甚忌?那是你們山東六國人的小肚雞腸。我大秦左庶長說了,秦法誅行不誅心。懂麼?年輕人。”白巾青年一怔,喃喃自語:“誅行不誅心。好,說得好,有長進。”又抬頭笑道,“老人家,左庶長對老百姓好,老百姓也要對左庶長好,是麼?”
“那還用說!”
“既然如此,不能給左庶長幫倒忙也。”
“幫倒忙?別急,我想想……你這後生想得蠻深,可是要去櫟陽?”
“想去看看。”
“可是要去求官?”
白巾青年一笑:“做不了官,做生意。”
“做生意好啊。我秦人眼看日子就要好起來了,你等就將山東的好東西多運過來些。針頭線腦嗬,桑麻粗布嗬,鹽嗬鐵嗬的。老秦人實誠,不會虧生意人。”
白巾青年大笑起來:“好啊老爹,我記住了,一定給你送來!”
次日清晨,那輛篷車離開了望華裏。一上官道,少年甩響了馬鞭,兩馬展蹄車行轔轔,向西疾馳而來。暮色時分,行至驪山腳下,西北方向的櫟陽城已經遙遙在望。這時,騎馬少年笑道:“公子快看,那是秦國騎兵麼?好怪!”
車篷布掀開,白巾青年向驪山看去,隻見大約一裏之外一支馬隊從南邊的山塬上飛下,馬上騎士背負短劍身姿矯健,騎術顯然十分高超,隻是沒有頭盔鐵甲,而且都是黑白兩色的布衣,在秋日暮色中顯得很是怪異。眼見馬隊倏忽間飛進了驪山穀中,白巾青年大皺眉頭:“這不像軍中騎兵,倒像遊俠一般。然則,哪有結隊成行的遊俠?”說話間已經跳下車來,“莫慌,稍微等等看。”少年笑道:“曉得了。”便將內側馬匹的肚帶解下來,做出修理的樣子擺弄著。白巾青年則悠閑地踱步,眼睛卻沒有離開那道山穀。
片刻之後,隻見山穀中斷斷續續地走出來二三十個挑擔之人,最後是一輛咣裏咣當的牛車。一出山穀,這些人便分散到不同的田野小道,從不同方向朝官道走來。白巾青年目光閃爍著低聲道:“沉住氣,照舊。”挑擔者們陸續走上了官道,有人挑著幹柴,有人挑著草藥,有人挑著獸皮。他們都穿著黑粗布衣,擦著汗光著腳各自從篷車旁匆匆走過,沒有一個人看白巾青年和少年一眼。
最後那輛牛車咣咣當當駛來時,趕車者拱手笑問:“先生何故停車?可否要我幫忙?”白巾青年連忙拱手回答:“馬肚帶斷了,足下可修得?”黝黑的趕車人笑道:“常年趕車,小事一樁。小哥,我來看看。”走到少年麵前,拿過馬具肚帶一打量笑道:“這八成新的肚帶,如何能斷?小哥會不會駕車?”少年低頭:“剛學會。”“難怪。”黝黑漢子利落地從懷中摸出四根鐵釘在口中抿抿,又從隨身皮袋中摸出一個小鐵錘和一塊牛皮,將肚帶在路邊一塊青石上鋪平,用牛皮包住斷口,當當當將四根鐵釘釘實打平,遞到少年手裏:“好了。我走了。”白巾青年拱手笑道:“看足下做工,如同工師般神妙,佩服佩服。”黝黑漢子笑道:“多承褒獎,我本來就是鐵工。好。你們走。”白巾青年問:“足下可是到櫟陽做農具生意?不妨同行。”黝黑漢子道:“我是受雇給人送貨。牛車忒慢,先生自管走了。”說罷,牛鞭一揚“嘚”的一聲吆喝,牛車咣當咣當地走了。白巾青年望著牛車漢子的背影沉思有頃,說聲:“走。”便上了車。少年上馬一揚馬鞭,車馬轔轔而行,直到櫟陽城外才趕上牛車和挑擔者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