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嬴駟更加氣惱,小臉兒通紅,尖聲叫道:“豈有此理?秦國難道成了危邦不可居麼?誰將國家攪成了如此模樣?骨鯁之臣都要走!誰?說呀!怕甚來……”卻突然打住,眼睛直勾勾地望著門口。

嬴虔一臉寒霜走了進來,冷冷道:“駟兒,身為太子,對大臣不敬,成何體統?”

嬴駟和所有的公室子弟一樣,素來害怕這位威猛莊重的伯父,況且他又是太子左傅,管教自己名正言順。臉上一紅,聲勢頓時萎縮,期期艾艾道:“駟兒,見、見過公伯。沒、沒說甚……”

“國事有官稱。不是公伯,我是左太子傅,來檢視學業。”嬴虔冷冰冰打斷嬴駟,將“左太子傅”幾個字咬得又重又響。

甘龍正在淚眼蒙矓,一時竟有些茫然。雖然他是資深老臣,但對霹靂猛將嬴虔卻素來敬而遠之,實則是敬畏三分,況且今日又在太子府,嬴虔分明便是正主兒;自己身為太師,對太子講書本也無可厚非,但講出局外,總有些不妥。甘龍內心忐忑不安,但畢竟久經滄海,漫不經心地哽咽著:“左傅見諒,都因老夫感念穆公,有所失態。太子勸慰,原是體恤老臣,莫要責怪太子才是。”

嬴駟感激地望了甘龍一眼,覺得這個白發蒼蒼的老太師很有氣度。

公孫賈原本難堪困窘之極,但在嬴駟甘龍的一遮一擋之後已經冷靜下來,他抹著眼淚拱手道:“公孫賈參見左傅。太子有過,公孫賈有責,願受懲治。”

嬴虔卻大咧咧一笑:“你個公孫賈,我是悶得發慌來轉轉。老太師講書,如何不告我一聲,讓我這粗憨也長點兒學問?”

“左傅笑談了,不是稟報你了麼?左傅還教我贈送老太師趙酒也。”

嬴虔一怔,哈哈大笑道:“糊塗糊塗。那好也,從今日開始,每次我也來聽,左右閑著無事,何如長點兒見識?老太師,繼續講了。”

甘龍拱手道:“已經兩個時辰了。老臣年邁,不堪支撐也。”

嬴虔又是一陣大笑:“老太師能講書兩個時辰,老當益壯,可喜可賀。我呀,最怕說話,半炷香也撐不得,非啞了喉嚨不可。”

公孫賈笑道:“老太師委實勞頓,下次講書,我當專程請左傅監講。”

嬴虔臉色一沉:“監講?你疑心老太師,會用邪說蠱惑太子?大膽!”

公孫賈想不到丟給嬴虔的燙手山藥,竟如此快捷利落地回到了自己手上,忙不迭擠出一臉笑容,連連拱手:“豈敢豈敢,有罪有罪。老太師見諒!左傅見諒!”

甘龍皺著眉頭冷笑道:“公孫賈,學著了。左傅,老夫告辭了。”佝僂著腰身,一副老態龍鍾的樣子咳嗽著出了門。嬴駟狠狠瞪了公孫賈一眼,連忙趕上去扶著甘龍出門上車。

“右傅大人,何時講書,不要忘了我,記住了?”嬴虔笑得森然。

“公孫賈但憑左傅大人定奪。”公孫賈滿臉堆笑,雙腿卻簌簌發抖。

剛剛掌燈,吏員便抬進滿當當兩案公文。衛鞅在書案前坐定,準備開始批點。正欲提筆,景監匆匆走進,將太子府的事備細說了一遍,衛鞅禁不住大笑,卻是甚話也沒說。景監知道衛鞅規矩,說完立即忙著打理公事去了。剛剛批得幾卷,衛鞅突然覺得麵前有個身影,不自覺間,手中鐵筆短劍般飛出。隨即抬頭,卻見侯嬴握著鐵筆微笑著站在麵前。

“是侯兄。”衛鞅噓了一口氣,“嚇我一跳。來,請坐。”

侯嬴笑道:“我看這鐵筆不錯,管中有箭頭,可謂綿裏藏針也。”

“侯兄有眼光,此乃鐵筆劍,老師贈我的,不想第一次就用錯了。”

侯嬴坐到對麵:“鞅兄,我聽說城裏有過刺客,特來看看。荊南失蹤,你可要加倍小心。”衛鞅點頭,隨即深鎖眉頭道:“侯兄,你說天下哪個學派能與墨家劍士抗衡?”

侯嬴一怔,搖頭笑道:“如何?你想求援?”

“哪裏話來,一夜之間,墨家劍士竟被一個來曆不明的門派趕走了。”

“有此等事體?這批劍士真的厲害!”侯嬴驚訝。

“他們顯然是想幫我,豈不知幫了一個大大的倒忙。”

侯嬴臉色微變:“如何?幫了倒忙?願聞其詳。”

“咳,”衛鞅歎息一聲道,“也難怪。他等如何能明了這政道奧妙?為政治民,諸多事情是不能大白於天下的,這便是所謂國事機密了。權臣執政,永遠都會有政敵必欲除之而後快。政敵之仇殺,可防可治,不可告民。原因何在?這民情如海,有風必有浪,浪急則國家傾覆。政敵之行若大白於天下,反治疲民便會與之通連呼應,使民心不穩,國策難行。墨家乃近百年來震懾天下的正正之旗,在民在官,皆可振聾發聵。墨家對我變法之偏見,本屬誤解,必能消除。今墨家劍士在櫟陽被襲擊驅逐,加之一場大火,使朝野皆知墨家認定秦國變法乃暴政虐民,流言便會不脛而走,如此長了誰的誌氣?滅了何人威風?變法正在爬坡之時,庶民方醒未醒。經此一舉,民心惶惑,無從辨識。墨家之誤解又會更深一層,豈非要大費周折?侯兄思之,這是否幫了一個倒忙?”衛鞅說得緩慢沉重,憂心忡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