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衛鞅來到渭風客棧看望白雪與侯嬴。侯嬴高興地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飲,說到墨家之行的種種驚險,說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說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皆感慨不已。最後說到櫟陽,說到客棧,說到小河丫已經帶著憨實的黑柱子走了,三人又是感慨唏噓,旁邊的梅姑也直抹眼淚。衛鞅幾次想說嬴虔今日來訪提親之事,終覺得這應當由自己拒絕了事,沒必要大家擔心議論,始終沒有說起。將近四更,三人才結束了小宴,白雪扶著已有醉意的衛鞅回到了幽靜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來上書國君的擬稿,請衛鞅過目並斧正。衛鞅稍做了兩處修改,便教家老帶回。第三天,衛鞅派出特急信使將嬴虔的上書連同自己的長信,追送給繼續在隴西巡視的秦孝公。十日以後,特急信使帶回秦孝公的國書。衛鞅立即將國書頒行郡縣朝野,並以左庶長府名義,一起頒行了對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條。一時間,櫟陽上層貴族仿佛被打了一悶棍,驚訝得無聲無息。
隻有少年太子嬴駟很是高興。現下,他又可以擁有一方封地了。
嬴駟對封地的向往,是從和白氏老族長來往開始的。基於少年心性,老族長每次到來都讓嬴駟覺得新鮮親切,一則是那些鄉村禮物,或一張獸皮,或幾筐桑葚,或一隻白狐,或一隻黑貓,都教嬴駟愛不釋手。二則是老族長每次都能講一大堆鄉間趣事,使嬴駟知道了許多原本不知道的東西。老族長上次來本已說好,今年秋收後請他去封地狩獵。整日悶在櫟陽讀書,嬴駟實在憋氣。公父像他這般年齡的時候已經上戰場了,可偏偏這幾年又沒打仗,他想上陣殺敵也沒機會。所以,秋天狩獵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個夢。誰能料到,恰恰在這時候衛鞅變法,取締了封地,白氏老族長也被殺了。他真是想不通,對衛鞅一肚子憤懣,覺得這個左庶長當真冷酷無情,管得忒寬!非但將公室封地一概取締,而且連誰給自己講書都要管。右傅公孫賈請老太師甘龍講了幾次書,衛鞅就攛掇伯父公子虔來幹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師老大沒趣,真真的豈有此理!他本來想將衛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責一頓。但不知為何,他對這個不苟言笑永遠都穿著一身白衣的、老太師說起他總是搖頭的左庶長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畏懼。論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見人怕,嬴駟也素來害怕伯父。但這個衛鞅從來沒有對誰大發雷霆過一次,和嬴駟甚至見麵的次數都很少,嬴駟卻對他有一種說不清的疏遠和畏懼。正好公父又不在櫟陽,嬴駟隻得在宮中憋氣,也不敢亂說亂動,生怕這個誰都敢殺的衛鞅抓住他一個甚把柄,把他也給殺了……正在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複了太子封地,嬴駟簡直高興得要跳起來。
左傅嬴虔來宣讀左庶長令:太子封地恢複,賦稅三成,無治權;鑒於郿縣較遠,太子可在驪山以西選擇半個縣作為封地。
“不。我就要原來的郿縣白氏做封地。”嬴駟毫不猶豫。
“郿縣白氏的土地隻有三個鄉,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麼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吃喝。”嬴駟說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駟兒,郿縣乃秦國老地老族,太師甘龍與右傅公孫賈的封地,也都在郿縣,情勢交錯,你還是選驪山好。”
“那又如何?左庶長隻說是郿縣太遠,又沒說別的,嬴駟不怕遠。”
“好。畢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長做主,就是郿縣白氏了。”
“謝過公伯。”嬴駟高興地笑了。
衛鞅接到嬴虔回報,本欲強製更正,思慮沉吟,終於批了一個“可”字。命令頒行,郿縣令立即將恢複為太子封地的裏正們召到縣府宣令,明確了治權和賦稅分繳的辦法。這些“裏”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興非常。一時間,他們又有了比尋常農戶,尤其比隸農除籍的新自由民“貴氣”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龍意外又震驚。
他想不到,氣勢淩厲一往無前的衛鞅,竟然還有如此柔韌的回望本領。秦國的情勢,不變法就是死路一條,變法是誰也不能反對的。甘龍作為治國老臣,何嚐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衛鞅這樣的人來變法,甘龍卻懷有深深的敵意。理由隻有一個,衛鞅在秦國執政變法,將秦國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尷尬死角——非但權力無形流失,全部成為束之高閣的藏品,而且因提出糾正某些嚴酷法令,使世族大臣盡皆陷於守舊貴族的不光彩境地。戰國之世,求變圖存乃天下潮流,守舊複古遭天下唾棄。否則,以儒家孔子孟子那樣的大家名士,何以竟能惶惶若喪家之犬?秦國世族本不守舊,但出了衛鞅這個人,秦國世族竟顯得迂腐不堪。秦國權力本來穩定均衡,出了衛鞅這個人,竟出現了動蕩傾覆。衛鞅就像生硬插進秦國的一個巨大楔子,將廟堂框架擠得嘎吱嘎吱幾乎要爆裂開來,而被擠得最癟的,是他甘龍。嬴虔雖然失掉了左庶長,但畢竟還是公族太子傅、上將軍,又是國君長兄,畢竟還有幾分軍權。公孫賈和杜摯雖然失掉了實權,然畢竟進入了廟堂大臣之列。唯有自己這個三世元老上大夫主政大臣,竟隻落得了個太師名號,真令人齒冷。太師,這是個早已經被天下遺忘了的上古名號,所謂“協理陰陽,貫通天人,安撫四邦”,在山東六國早已經嗤之以鼻,無人理睬了。而今,他卻偏偏就成了這樣的老太師,甘龍如何不感到窩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