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天算六國(7)(1 / 3)

“那就是藏簡閣。”屍佼笑道,“三座木樓共藏書五百多萬卷,非但有諸子百家,連各國政令都有專門收藏。僅憑這藏簡閣,稷下學宮也足以傲視天下了。”

萬章感慨:“莫說學而優則仕。我看,就在稷下學宮遨遊修業,此生足矣!”

公孫醜卻少有地露出詭秘的一笑:“敢問屍佼兄,齊王將天下學子盡收囊中,卻很少用他們入仕為政,是何用意?”

屍佼不想公孫醜有此一問,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有頃笑道:“在下尚未想過,願聞公孫兄高見。”

公孫醜搖頭:“莫非,想盡聚天下大才,使別國無人可用?”

三人哈哈大笑。屍佼拊掌道:“公孫兄之論匪夷所思,妙極!”

暮色降臨,萬章和公孫醜方才匆匆離開學宮。一路上,兩人說起魯國本來與齊國相鄰,且為禮儀文明首邦,而今非但失去了文明大國的地位,且弄到幾乎要亡國的地步,不禁感慨中來,唏噓淚下。回到府邸向老師講述了在稷下學宮的所見所聞和感受,孟子也是沉默良久,喟然一歎:“儒家遭逢強權肆虐、人欲橫流的大爭之世,自祖師孔夫子起,奔波列國兩百多年,終究未遇文明之邦一展抱負。齊國氣象,為師也看不錯,修文重武,禮賢下士。然則,方今戰國推崇強力,借重法家兵家,對我儒家多有虛禮,少有重任。齊王雖說對我敬重有加,稷下學宮更是天下難覓的修學之境。然則,我門究竟能否將齊國作為永久根基,目下尚很難說。究其竟,儒家是尚古複禮之學,是盛世安邦之學,是教化民眾之學,是修身齊家之學,是克己正身之學。唯其如此,也是生不逢時之學。時也勢也,我儒家將有一段漫漫低穀。我門同人一定要強毅精神,受得起冷遇,要像墨家那樣刻苦自勵,方能複興儒家於盛世之時。”

“謹遵師教,刻苦自勵,複興儒家!”萬章、公孫醜異口同聲。

“弟子們須當謹記,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是以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孟子頗有些悲壯。

萬章與公孫醜被老師深深地感動了,回到跨院一說,弟子們議論紛紛,究詰辯駁,探求真諦,一夜未能入睡。

旬日之後,齊威王領丞相騶忌、上將軍田忌、學宮令鄒衍,來隆重地迎接孟子師徒正式進入稷下學宮。進入的盛典,就是特為孟子舉行的論戰大會。這是齊威王與騶忌商議好的,既表示了對孟子的極高禮遇,又能試探孟子的為政主張。雖說天下都知道儒家的為政之道,但在戰國時代,名家大師對鼻祖的主張做出順應潮流的修正,也是屢見不鮮。齊威王期待的正是這種改變。

爭鳴堂人如山海。露天庭院的長排坐席上是諸子學院與大國學館的弟子群。孟子的隨行弟子三十餘人被安排在中間位置。前排幾乎是清一色的成名大家——慎到、淳於髡、田駢、倪說、尹文、宋鈃、莊辛、楊朱、許行、公孫龍等,最年輕的屍佼則坐在前排末座。庭院坐席的後一半,全部是各國前來求學的“散士”。兩廂長廊下擁擠得嚴嚴實實的,是頗有神通而又欣賞風雅的各國商人,他們沒有資格入席就座,隻能站立在兩廊聆聽。大殿正中是齊威王君臣,突前主案是孟子坐席。

看看場中已經就緒,稷下學宮令鄒衍向大殿兩角的紅衣鼓手點頭示意。

紅衣鼓手擂動大筆形的鼓槌,兩麵大鼓響起密集的戰陣鼓聲,隆隆滾過,催人欲起。一通鼓罷,司禮官吏悠長高宣:“稷下學宮,第一百零五次爭鳴大戰,開始。”

鄒衍走到大殿中央開宗明義:“列國士子們,稷下學宮素來以學風奔放、自由爭鳴聞名於天下。這第一百零五次大論戰,專為孟夫子而設,乃稷下學宮迎接孟夫子入齊之大典。學無止境,士無貴賤,諸位皆可向孟夫子挑戰爭鳴……”

場中有人高聲打斷:“學宮令莫要空泛,還是請孟夫子講。”

鄒衍抱歉地一笑,向孟子坐席拱手:“孟夫子,請!”便入了大殿西側的坐席。

孟子環視會場,聲音清朗深遠:“諸位,儒家創立百餘年,大要主張已為天下所熟知,一一重申,似無必要。莫若列位就相異處辯駁詰難,我來作答,方能比較各家之學,緊扣時下急務。列位以為如何?”

“好!”“正當如此!”場中一片呼應。

前排一個沒有頭發的瘦子起立,拱手笑道:“孟夫子果然氣度不凡。在下淳於髡,欲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敢請孟夫子不吝賜教。”淳於髡是齊國著名的博學之士,少年時因意氣殺人,曾受髡刑,被剃去長發,永遠隻能留寸發。在“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得絲毫損傷”的時代,截發髡刑是一種極為嚴重的精神刑罰。這個少年從此就叫了淳於髡。他變賣家財,周遊天下,發奮修習,二十年後回到臨淄時一鳴驚人。後來留在了稷下學宮,成了齊威王與丞相騶忌的座上客。他學無專精卻博大淵深,詼諧機敏,急智應對更是出色,臨場辯駁好說隱語,被人稱為“神謎”。他所說的“以人情物理求為政之道”,實際上就是他說一條人事物理,孟子就得對答一條治國格言,實際考校的是急智應對。這對正道治學的孟子而言,雖則不屑為之,但也是一個從來沒有過的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