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鞅沉默思忖,看來眼前這個獵戶曾受公孫賈大恩,是自願替公孫賈做替身的。山中老秦人的執拗義氣,商鞅最明白不過,再問他也不會說,想想吩咐道:“上大夫,曉諭隴西郡守,此人與罪犯沆瀣一氣,觸犯秦法,以律罰苦役十年。免他終身不見天日。”
景監立即去行緊急文書。荊南一陣比劃,獵戶嚎叫一聲,向商鞅撲地拜倒,又抬頭對著荊南一通比劃尖叫。荊南會意點頭,在木板上寫了“受人之恩,無以為報,被迫為之”。
商鞅歎息一聲,吩咐將獵戶押回隴西原籍服徭役去了。
商鞅和三位大員商議到夜半,依景監三人的主意,立即圖影緝捕公孫賈,以震懾潛藏的邪惡複辟者。商鞅反複思忖,沒有采納。一則,他認為公孫賈心思周密,既是有備而為,就未必還在秦國。二則,若公然緝捕,反倒會議論叢生,引起朝野不安。最後商鞅拍案,決定對公孫賈秘密查訪秘密緝拿,一旦捉拿歸案,立即明正典刑。四人一致認為,這件事由荊南去做最為合適。荊南欣然領命,連夜去秘密布置了。
商鞅回到寢室,已經是四更時分,熒玉已經昏昏酣睡了。偌大的燎爐中木炭行將燃盡,屋中已是有了寒氣。商鞅用炭箕加了一些木炭,將火撥得熊熊旺了起來,屋中頓時暖烘烘的。
熒玉不期然醒了過來,見商鞅在撥弄燎爐,雖大感溫暖,心中卻過意不去,笑道:“我不教侍女們晚上進來,想不到卻累了夫君。”商鞅笑道:“這不也好麼?日後退隱山林,我還要為你倆做更多事。”熒玉感慨中來,長噓一聲道:“夫君,熒玉不好,流了骨血……”說著雙淚長流。商鞅笑了起來,走近榻前輕輕為熒玉拭著淚水:“我的公主,別傷心了。要是我,也會那樣做。”熒玉不禁噴笑道:“你也會有身孕麼?真是。”商鞅笑道:“豁達之心,君上第一。這件事你辦得好極,你是沒看見君上大婚時的精氣神,否則你是不會難過的了。等你能走動了,我們去看看他們如何?”熒玉笑道:“好也。羞羞他們。”商鞅大笑一陣,安慰熒玉道:“來日方長,我們日後再生一個還來得及,別上心了。”熒玉點點頭“嗯”了聲問:“如何今日公事完得忒晚?”
商鞅猛然心頭一閃道:“熒玉,你有多久沒去嬴虔府了?”
熒玉想想道:“五六年了。那個小侄女夏天偷著來過一次。哎,如何想起了他?”
商鞅將公孫賈和假犯人的事說了一遍,沉吟道:“你說公孫賈,會找嬴虔麼?”
熒玉道:“不會。我這個異母兄長素來倔強,對公孫賈甘龍很是疏淡。”
商鞅搖頭一歎:“仇恨,會使人變形。公孫賈可是一個大大警鍾也。”
“要不,我明日去走走?”
商鞅笑道:“帶病前去,不是明著告訴人有事麼?好了再說。有人縱想變天,也還遠著。”說著熄了銅燈,上榻安歇了。
熒玉偎著夫君,很快睡著了。商鞅久久不能安眠,片斷的思緒零亂如麻,什麼都在想,什麼也沒想。長夜難眠,對商鞅是極為罕見的。多少年來,他從來都是心無雜念挨枕即睡不知失眠為何物。近日來,他卻總感到一種沉甸甸的東西壓在心頭,不時有一絲不安和警覺閃現出來。這絕不僅僅是秦孝公的病情,對於邦國的正麵危難,商鞅從來都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秉性。他的直覺告訴他,這種不安和警覺,是一種朦朧的預感。這種感覺是從崤山遇刺開始的,是今夜發現公孫賈潛逃而明晰起來。猛然,商鞅想起了太子嬴駟的論斷“秦國新法,尚未固本”。嬴駟為何如此斷定?他發現了什麼?警覺了什麼?為何不明確地上書言明……
商鞅驀然坐起,看著燎爐中烘烘的木炭,穿好衣裳,走進了書房。
二、灰色影子與蒙麵石刻
滴水成冰的寒夜,鹹陽城最是夤夜喧騰的商民區也凝固了。
緊挨著蓬勃興旺商名遠播的南市,鹹陽城內的西南角是商民區。這裏住著許多山東六國的商人,也居住著秦國各地來鹹陽經商的本國商賈,酒肆客棧最多,是鹹陽城人口最為蕪雜流動的區域。這個區域主要是兩條交叉成“十”字的大街,與一片方圓三百多畝的南市。南北走向的大街叫“太白道”,東西走向的大街叫“朱鳳道”。太白是秦國的天界星,太白之下為秦國。朱鳳則是周人秦人的吉祥神鳥,鳳鳴岐山而興周也。以兩者命名商區的兩條大街,意味著秦人對商市的虔誠祝願——順應天道吉祥昌盛。
在兩條大街十字路口的東北角,有一座與周圍店麵客棧都不沾連的孤立無鄰的大院落,高大的院牆與兩鄰房屋相隔著一條空蕩蕩的巷子。大門前是廢棄的停車場與拴馬樁,臨街的大門也用大石青磚砌得嚴嚴實實,若不是那座還算高大的門樓門廳,誰也看不出這裏是曾經的大門。在商民市區,這座莊院顯得有些古怪,就像繁華鬧市硬生生插了一座荒涼古堡。從規模看,它既沒有六國大商的豪華氣魄,也不似小商小販人家的緊湊樸實。這樣的怪誕莊園能矗立在金貴的商市街麵,自然是鹹陽城建起後最早遷來的“老戶”。盡管如此,商人們畢竟見多了乍貧乍賤的人世滄桑,誰也沒有感到奇怪,誰也沒有試圖接近它探察它。大院子一如遷來時的孤立冷清,在這北風料峭哈氣成霜的夜晚,更顯得蕭瑟孤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