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出心裁的司馬錯,在國尉府後園修造了一大片縮小的秦國邊境地形。這種縮小,時人謂之“寫放”,也就是以原比例縮小建造,堪稱古典仿真地形。寫放成就,司馬錯便整天站在這片“山川”前凝神發怔。國君的君書送到他手裏時,他的思路已經到了用兵的細枝末節。直到國君限定的第三天午後,他才開始坐在書案前動筆上書。書簡送走,他又來到後園對這些細枝末節做最後的核查。司馬錯的穩健,正在於清醒冷靜,深諳再宏大巧妙的謀兵方略,如果沒有細枝末節的精確算計,同樣會招致慘敗這樣的基本道理。
“稟報國尉:國君駕到,已進大門!”一名軍吏匆匆走來急報。
司馬錯一驚,來不及細想,丟下手中丈杆向外迎去,尚未走到後園石門,卻見國君隻帶著一名老內侍迎麵走來。
“國尉司馬錯,參見國君!”
“免禮了。”嬴駟笑著虛扶了一把,“燈火如此明亮,國尉在做灌園叟?”
司馬錯不慣笑談,連忙答道:“臣何有此等雅興?臣正在度量‘山河’。”
“噢?度量山河?”嬴駟大感興趣,大步走到風燈下,略一端詳便驚訝地“啊”了一聲,“國尉,這不是秦楚邊界麼?”
“國君好眼力。這正是秦國商於與楚國漢水地區。”司馬錯從軍吏手中接過丈杆指點著。
嬴駟心中一歎,此地使他飽受磨難,焉得不熟?仔細再看:“西邊呢?”
“這一片是巴國,這一片是蜀國,這道橫亙的大山是南山。”
嬴駟目光炯炯地盯住司馬錯:“國尉揣摩這片奇險邊地,卻是何意?”
“臣想謀劃一場秘密戰事,可立即著手。”司馬錯語氣很是自信。
“秘密戰事?尚能立即著手?”嬴駟不禁大為驚訝。
“君上,臣雖不敢苟同犀首上卿的大戰方略。但秦國數萬精銳新軍,亦當有所作為,不能閑置空耗。為此,臣欲在兩年之內謀劃兩場奇襲,拓我國土,增我人口,充實國力。”司馬錯顯然深深沉浸在既定思慮之中,竟忘記了請國君到正廳敘話。
嬴駟更是專注,盯著一片“山川”頭也不抬:“奇襲何處?這裏麼?”
司馬錯手中的丈杆指向秦楚交界處:“君上請看,這條河流是楚國漢水,南與江水相距千裏。江漢之間,雖是山地連綿,然卻溫暖濕潤,土地肥沃,比我商於郡富庶許多。漢水之南二百三十六裏,便是房陵,楚國西部重鎮。更要緊者,房陵的房倉儲糧三百六十餘萬斛,幾與魏國的敖倉相匹。臣以為,第一戰可奇襲房陵,奪過這片寶地。”
“有幾成勝算?”嬴駟的聲音喑啞了。
“八成。”司馬錯硬生生咽回了“九成”兩個字,坦然道:“其一,房陵與我接壤,用兵便利。楚國向來畏懼魏齊兩國,而蔑視秦國,其最大的糧倉,不敢建在毗鄰魏國的江淮之間,也不敢建在毗鄰齊國的泗水之間,甚至也不敢建在江水下遊的江東地帶,隻因東南的越國雖已成強弩之末,卻素來與楚國不和。這房陵地帶,僻處兩江之間的山穀盆地,與郢都所在的雲夢大澤相距僅六百餘裏,水路運糧很是便利。房陵北麵是秦國的商於郡,窮山惡水,多少年來不駐守軍馬。楚國認為這裏最安全,便在這裏修建了最大的糧倉。”
嬴駟怦然心動:“家門有大倉,好!再說。”
“其二,房陵守備虛弱,是楚國弱地。”司馬錯長杆一圈秦楚邊界,“天下皆知,秦國的用兵路子曆來是東出函穀關。楚國從來沒有想過秦國會打到房陵,所以軍備鬆懈之極,房陵隻有三兩萬輜重兵,主要用於協助糧食吐納,防衛戰力很弱。其三,時間對我軍極為有利。郢都大軍要馳援房陵,山地行軍,至少須十日方能到達。旬日空餘,對於秦軍來說,足以占領房陵所有關隘要塞。其四,楚國援軍不足懼。楚國沒有新軍騎兵,車兵與水軍又無法施展,能開到的隻有步兵,而楚國的步兵恰恰最弱,戰力與秦國銳士不可同日而語。有此四條,臣以為勝算當有八成。”
這一番透徹實在的侃侃論述,嬴駟立即掂出了分量,不禁大喜過望。但他素來深沉,麵上卻是振奮中不失冷靜:“兩成不利,卻在何處?”
“舉凡戰事,皆有利弊兩端。”司馬錯的丈杆又指向了那片連綿山川:“其一,山地不利於騎兵馳騁,須得步兵長途奔襲;若遇急風暴雨、山洪暴發等緊急險情,我軍兵員可能銳減。其二,奇襲貴在出其不意,若有泄密,大為不利。”
一言提醒了本來就很機警的嬴駟,笑著拉住司馬錯的手:“還是到廳中說話,牆太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