愣怔片刻,後生又默默地一躬,跟著老裏正走進了鬆林。老裏正親自拿來了幾張幹餅幾塊幹肉一把小蔥一罐豆粥:“後生,咥吧,莫嫌粗淡。”後生二話沒說,大嚼起來,吃著吃著,淚水斷線般流了下來。老裏正長長地歎息一聲,向身邊一個少年低聲吩咐了幾句,少年飛快地跑出了鬆林。半炷香的工夫,少年氣喘籲籲地跑了回來,交給老人一個黑布包袱。老裏正打開包袱對後生道:“這是我大兒子的一身見客衣裳,後生穿了,莫嫌粗簡。”說著一件一件地遞到了後生手中:一件黑色麻布長衫,兩件未染顏色的本色褲褂,一雙結實端正的厚底布靴;簇新的布色,漿洗得平平整整。在老秦庶民來說,這的確是上好的衣裳了。那後生沒說一句話,拿著衣裳就走進了樹林,片刻出來,已經變成了一個英挺的布衣士子,要不是那鐵青漲紅的臉色,倒是另有一番精神。後生手中捧著自己那兩件汗汙不堪的絲綢褲褂與那雙起花細布襪,恭敬地向老裏正一躬,將手中衣物放在了老人麵前,轉身便走。
“後生慢走。”老裏正拿著衣裳過來,“後生啊,這兩件衣裳你自己帶著,萬一不濟就賣了它。絲綢的,二十個秦半兩差不多,也值幾頓飯錢。”
後生看看老人手中已經包好了的衣裳,也不說話,便接了過來。老人又道:“後生啊,老夫是裏正,得說兩句官話,如何處置,你自思量了。依得秦法,路人遭劫,但凡路遇知情者,須得報官。你是酒後遭劫,老夫估摸你有難言之隱。你說,我等報官不報?報官,你就得隨我等到鹹陽令官署,追回你的物事。不報,你就不能說自己遭了劫,得吃個暗虧了。你思謀咋個辦好?老夫絕不難為你。”
後生略一思忖,堅決地搖搖頭,顯然是“不要報官”的意思。老裏正點點頭道:“老夫曉得了。你走,咱是誰也沒遇見過誰。”後生卻深深一躬道:“老人家,我乃洛陽人氏,名叫蘇秦。多蒙你救我大難,容當後報了。”這是麵前後生第一次開口說話,老裏正溝壑縱橫的古銅色臉上不禁蕩出了一絲笑意:“老了,記不得那麼多了,你走。”
蘇秦咬咬牙,轉身大步走了。這個老裏正真是個風塵人物,若在平日,蘇秦定要和他結個忘年知己,然則目下落魄如此,卻隻能匆匆去了。雖然沒有問老裏正名諱,但蘇秦永遠都會記住鹹陽北阪的這個村子,記得這片鬆林的,日後能否報答老人,隻有天知曉了。目下燃眉之急,是如何渡過這道難關。蘇秦很清楚,搶劫他王車的這批人絕非尋常盜賊,他們早就離開秦國隱匿得無蹤無影了,秦國官府如何緝拿他們?一旦報官,非但麻煩多多,“蘇秦說秦不成,醉酒遭劫”也會成為天下醜聞,豈不是生生地毀了自己?唯一的選擇,隻能隱忍不發,自己了結這場災禍,再圖去處。看看進了北阪小道,蘇秦沒有立即進鹹陽城。他找了路邊一片小樹林,躺在了一塊石板上假寐沉思,想著想著又朦朧睡去了。
直到日落西山,北阪一片暮色,蘇秦才出了小樹林,匆匆進了鹹陽城。
北門街市內車馬行人很少。這裏是老秦人居住區,不比尚商坊,入夜行人稀疏車馬罕見。蘇秦一個人急匆匆行走,分外地顯眼。走走問問過了幾條街,才見一片客寓外風燈高掛,行人稍多了一些,仔細一看,正是長陽街到了。蘇秦駐足打量,已經看見了前麵不遠處風燈上“櫟陽客寓”幾個大字,也看見了在大門前招徠客人的女店主的身影,卻隻是站在燈影裏躊躇不前。過往行人都要奇怪地瞄他一眼,幾家客寓門前的迎客侍者也都不斷地向他打量,隻是沒有一個人邀他住店。思量老站在這裏也不是辦法,蘇秦終於硬著頭皮向櫟陽客寓走來,看看離女店主隻有幾步遠了,可她竟然沒有看見自己,隻顧向街中車馬張望著。
“吭——喀!”蘇秦很響亮地咳嗽了一聲。
“喲——恁般粗野,好嚇人!沒瞅這是啥地方?你家炕頭麼?”女店主一連串嘮叨著轉過身來,卻猛然僵住了,“你你你,你是誰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