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沉默,張儀豁達笑道:“智慧如孫先生者,不想出山,隻恐神鬼也難索得。將軍無心之失,何須抱愧終生?若欲軍師相見,張儀倒有一法。”
“噢?張子教我。”田忌陡然振作。
“重振功業,廓清廟堂。先生聞之,必有音信,縱不共事,亦可情意盤桓。”
田忌恍然拍案:“好主張!以軍師之期盼,報軍師之情誼,正得其所。”
“隻是,此間尚有個小小難處。”張儀神秘地笑了笑。
“噢?”田忌神色頓時肅然,“但請明言,絕不使張子為難。”
“錯也錯也。”張儀搖頭大笑,“非是我為難,是你為難。楚王要你先為他打一仗。”
田忌聽得一怔,繼而恍然道:“噢,越國兵禍?”
“正是。這是楚王的交換。”
田忌搖頭苦笑:“寄人籬下,終不是滋味。要緊時刻,隻是一枚棋子也。”
“上將軍差矣!”張儀爽朗笑道,“楚王也是一枚棋子。連楚國越國在內,都是天下棋子。世事交錯,利害糾纏,人人互動,物物相克,此乃天下棋局也。將軍何自慚形穢,徒長他人威風也。”
“說得好!聽張子說事,如聽孫臏談兵,每每給人新天地。”田忌大是感慨。
“多承獎掖。”張儀拱手笑道,“如此請將軍上路了。”
“即刻上路?”田忌驚訝,連連擺手,“不行不行。與越國大戰,須得我認真謀劃一番,胸無成算,如何倉促便行?”
張儀大笑道:“將軍天下名將,越國烏合之眾,列陣一戰就是,何須恁般認真?”
田忌驀然收斂了笑容,盯著張儀沉默了片刻,冷冷道:“田忌庸才,沒那般本領。”
張儀頓時尷尬,但他機變過人,思忖間肅然一拱道:“原是張儀唐突,將軍見諒。請將軍自斷,謀劃須得幾日?”
“五日。”田忌也拱手還了一禮,算是了卻了方才的小小不愉快。
“好!一言為定。”張儀說著站了起來,“將軍跋涉方歸,須得養息精神,告辭了。”
田忌似乎還想說什麼,終於隻笑了笑點點頭:“但隨張子。”
雲夢澤邊,田忌久久望著那遠去的一片白帆,凝神沉思了許久,總覺得這個張儀有點兒說不出來的異常之處,才華橫溢豪氣縱橫,見事極快剖析透徹,可自己卻總覺得不踏實。若沒有與孫臏共處共事的那幾年,田忌也許不會有此等感覺。莫看孫臏斷了一條腿,看去像個文弱書生,實際卻是一副傲視天下的硬骨頭。他剖陳利害謀劃行動,往往都是常人匪夷所思的奇路子,然則一經說明,就教人覺得紮實可行,心裏特是踏實。小事如賽馬謀劃,大事如圍魏救趙之桂陵大戰、圍魏救韓之馬陵大戰,都是天下獨步的神來之筆。孫臏在齊國所有的謀劃,都是田忌在實際操持實現。每次最關鍵最危險的環節,都是田忌親自擔當,兩次大戰,帶兵誘敵深入的都是田忌,率領齊軍衝鋒陷陣的還是田忌,心裏踏實,做起來就揮灑自如。今日的這個張儀,與孫臏同出一門,都是那鬼穀子老頭兒的高足,如何自己總覺得有點兒別扭?
湖畔思忖半日,莫衷一是。田忌苦笑著搖搖頭,踽踽回到了天陽穀,一頭紮進那間本想邀張儀進去共商的“兵室”,悶了整整四天四夜沒出來。
五、昭關大戰 老軍滅越
楚威王在郢都王宮隆重地召見了田忌。
楚國的元老重臣濟濟一堂,悉數參加了召見。楚威王沒有將越戰當軍國機密,而是采取了大張旗鼓的舉動。一來,他要顯示對田忌的最高禮遇。二來,他要著意營造一種“談笑滅越,舉重若輕”的氛圍,以振作楚國衰頹已久的士氣,給第二次變法鋪路。當然,給了楚威王勇氣的,還當首推張儀。半月以來,楚威王經過張儀反複的對比剖析,對楚國與越國的實力民心軍情國情,都有了清楚的了解,精神大是振作。他相信張儀的評判:楚國滅越,確實是“牛刀殺雞,一鼓可下”,除了勝利班師,沒有其他任何第二種可能。
身為大賓的田忌,卻對大庭廣眾公然商討大軍行動很不以為然。
神速與機密,已經是戰國兵家的兩個基本準則。除了有意給敵方釋放假消息,任何軍事機密都不應該在朝堂上公然商討。當初在齊國,大戰運籌除了齊威王之外,隻有他與孫臏秘密定策,連丞相騶忌也不能參與。今日這郢都王宮,卻聚集了二十多位重臣元老,以令尹昭雎為首,昭、景、屈、黃、項,楚國五大世族的首領與中堅人物全部到場。田忌不禁深深皺眉,看了一眼坐在楚威王左下首的張儀,古銅色的長臉既淡漠又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