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甚個正妻?連碰都沒碰過……”妻子哀怨地嘟噥著,眼淚都快出來了。
“喲喲喲。”大嫂連忙笑著摟住妯娌妹妹,又抽出袖中錦帕為她沾抹去了淚水,悄聲笑道,“沒碰過怕甚?原封好喲。這次二叔榮歸,來個洞房真開封兒,大嫂包了!”
“你包什麼喲?”妻子“噗”地笑了。
“喲——該死!”大嫂恍然大悟,連連搖手,笑得彎下了腰去。
妻子捂著嘴好容易憋住了笑:“我先上機了,錦袍布襯不好織呢。”
“好。”大嫂好容易直起腰來,“上吧,妹妹的織機手藝天下無雙呢。”正在笑語連連,突然“啊”地尖叫了一聲,“妹妹快!狗——”
明亮的燈光下,大黃“呼”地衝了進來,撂下木棒包袱,衝著兩個女人“汪汪”大叫。大嫂曆來怕狗,從來不敢走近這隻與狼無幾的猛犬,見它突然衝進廳堂大叫,嚇得連忙便往妯娌妹妹身後躲藏。
妻子卻很喜歡親近狗,回頭笑道:“大黃,抓住盜賊了?”
“汪汪汪!”
“立功了好啊,一會兒給你大骨頭。”
“汪汪!嗚——”大黃發出一陣呼嚕聲,“呼”地衝過來咬住了妻子的裙角。
“啊!你這狗——”大嫂嚇得飛快地繞到錦緞台子後邊躲了起來。
“大黃。”院中傳來老蘇亢平淡粗啞的聲音,“莫叫,她們聽不懂你。”大黃聞聲放開了妻子裙角,喉頭“嗚嗚”著耷拉著尾巴走出了大廳,顯然掃興極了。老蘇亢篤篤著鐵皮杖走了進來,瞄了一眼兩個兒媳,回頭淡然道:“季子,進來,免不了的。”
院中傳來緩緩的腳步聲,一個身影從黑暗中走來,兀立在明亮的廳堂門口——短打布衣襤褸不堪,長發長須精瘦黝黑,一股濃烈的汗酸臭味兒頓時彌漫了華貴的廳堂。廳中死一般的沉寂。大嫂慢慢地站了起來,眼睛瞪得滴溜溜圓,張著嘴半天出不了聲氣兒。妻子向門口一瞥,原本通紅的臉色頓時一片煞白,明亮的眼睛立刻暗淡了下去,木頭般地呆了片刻,腳下猛一用力,織機“呱嗒呱嗒”地響了起來。
突然,大嫂尖聲笑了起來,手扇著縈繞鼻息的汗臭:“喲——這是二叔麼?怎的比那叫花子還酸臭?好妹妹,快來看啊,你朝思暮想的夫君回來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妻子仿佛與織機鑄成了一體。
蘇秦的黑臉已經漲成了豬肝顏色,額頭也滲出了津津汗珠。他緊緊咬著牙關沉默著,任大嫂繞著他打量嘲笑。漸漸地,蘇秦額頭的汗珠消失了,臉上的漲紅也褪去了,平靜木然的眼光寫滿了生疏與冷漠。
“大媳婦,季子餓慘了,去做頓好飯。”老蘇亢終於說話了。
“喲!看老爹說的。活該我命賤似的,連一個叫花子也得侍候?”大嫂平日對公爹畢恭畢敬唯命是從,此時卻換了個人似的,臉上笑著嘴裏數落著,“王車寶馬呢?貂裘長劍呢?古董金幣呢?錦衣玉冠呢?喲,丟了個精光也!還遊說諸侯呢,分明花天酒地采野花去了。不賭不花,帶的金錢夠你打十個來回呢,至於這樣兒麼?還有臉回來呢,指望我再供奉你這荷花大少麼?除非太陽從西邊出來,你蘇季子高官金印!要不啊,沒門兒!想吃飯,自己討去啊,不是已經學會討飯了麼?真丟人……”
“夠了!”老蘇亢鐵杖“篤”地一頓,怒吼一聲。大黃“呼”地躥了進來,驟然人立,兩爪搭在了正在起勁兒數落的女人肩上,血紅的長舌呼呼大喘著。
大嫂“啊”的一聲尖叫,臉色蒼白地倒在了地上。
“大黃,出去。”老蘇亢頓頓手杖,大黃又耷拉著尾巴意猶未盡地出去了。
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妻子依舊沒有下機,依舊沒有回頭。蘇秦向妻子的背影看了一眼,牙關一咬,嘴唇上的鮮血驟然滴到了白玉磚地上……他彎腰拿起自己的包袱和木棒,默默地出了廳堂。
老蘇亢搖搖頭,也篤篤地出去了,廳中的織機依舊“呱嗒呱嗒”地響著。
這座小院子還是那麼冷清整潔。
老蘇亢吩咐使女整治了一大盆湯餅,默默地坐在了石案對麵。蘇秦吃得吸溜吸溜滿頭大汗,吃相直如田中村夫一般。大黃蹲在旁邊,不斷舔著蘇秦的腳麵,喉頭呼嚕不停。這是洛陽湯餅,豬肉片兒和著麵餅條兒煮的,更有綠瑩瑩的秋苜蓿入湯,鮮香肥厚。蘇秦吃得舒暢極了,片刻吸溜呼嚕下肚,一推陶盆:“再來一盆。”
“隻此一盆。不能盡飽。”父親睜開了眼睛。
蘇秦默然,看著使女收拾了石案,依舊沉默著,實在不知如何對父親交代這場奇異的變故。他等待著老父親的發問,甚至期待老父親狠狠罵他一頓,掄起手杖打他一頓。可是,老父親卻隻是仰頭看著天上的那一勾彎月,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