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紅衣巫師的鼎卦
春草又綠,洛陽東門飛出了兩騎快馬,直向蘇莊外荒野的草廬而來。
正在古井台上呼嚕曬太陽的大黃嗖地立了起來,昂首凝望片刻,立即衝到草廬門前“汪汪汪”地狂叫起來。茅屋裏,蘇秦正在揣摩那張《天下》圖,不時對照旁邊的一本羊皮冊子。這張大圖,是老師當年從周室太史令老聃那裏繪製的,原題《一千八百諸侯圖》。所不同的是,老師對這張圖做了詳細注文,注明了每個諸侯國的始封時間、曆代君主及滅亡時間。老師注文另成一冊,與大圖一合並,無異於一部最簡明的天下諸侯興亡史。春寒猶在,地上又很潮濕,蘇秦雙手籠在棉褂袖裏圍著羊皮大圖打轉,時不時還得一陣跺腳。
突聞大黃狂吠,蘇秦驚得一個激靈。他覺得奇怪,大黃遇到險情是從來不叫的,但叫,一定是它熟悉的人來了。父親是不會來的,縱然來了大黃也不會如此叫法。那麼會是誰呢?蘇秦思忖著剛拉開門,大黃嗖地躥上了門前的土坎。
手搭涼棚遮陽遠望,蘇秦依稀看見泛綠的荒原上奔馳著兩匹快馬,就像兩朵朦朧的雲彩悠悠飄來——他的目力已經大減,看不清騎士的服色是黑是紅了。突然,蘇秦一陣心跳,莫非是張儀?不可能!若張儀有成,豈能等到今日來找他?
“二哥——”清亮的喊聲隨著急驟的馬蹄聲迅速逼近,大黃已經“汪汪汪”地迎了上去,引來一陣蕭蕭馬鳴。啊,是蘇代蘇厲。蘇秦心頭一陣發熱,雙眼頓時潮濕了。三年不見,兩個小弟已經長大了,已經是英俊少年了。
“二哥……”轉眼之間,馬到屋前,兩個紅衣少年滾鞍下馬,卻吃驚得呆住了。
麵前就是他們的二哥麼?就是那個曾經名動天下英挺瀟灑的名士蘇秦麼?一頭蓬亂灰白的長發,一臉雜亂連鬢的長須,身後是破舊不堪的茅屋,麵前是一望無際的荒草,他木然佇立著,一身襤褸破舊的皮袍,目光蒙矓,黝黑幹瘦,活脫脫一個饑荒流民。
“二哥——”一聲哭喊,蘇代蘇厲跪倒在地,同時抱住了蘇秦。
原是滿懷喜悅激情而來,他們卻被眼前的景象深深震撼了。在少年兄弟的想像中,名士草廬孤身苦修,是一件充滿詩意的幻境,是隻有世外高人才能品味的半仙生活。兄弟倆無數次地編織訴說著二哥的隱居境界——春日草長鶯飛,手執一卷踏青吟哦,當引來多少遊春少女的目光?夏日裏綠陰古井,散發赤腳晝眠夜讀,該是何等快意灑脫?秋風裏草廬明月,河漢燦爛,長夜佇立,仰問上蒼之奧秘,該是何等神奇意境?冬日裏漫天皆白,或輕裘擁爐而讀,或踏雪曠野而思,該是何等高潔情懷?兄弟倆相約,總有一日,他們也要像二哥那樣,做一番隱居苦修,品嚐一番高人境界。正因為如此想像,兄弟倆始終恪守著父親叮囑,三年內不擾亂二哥的清修。如今,二哥竟弄到了如此模樣,這一對堪稱錦衣玉食的兄弟如同遭受當頭棒喝,如何不感到震驚?
“脫胎換骨,豈在皮囊?”蘇秦雖隻淡淡一笑,卻是充實明朗。
“二哥,你受苦了。”蘇代站起來低頭拉著蘇秦的手,一副不忍卒睹的樣子。
“二哥,你不覺得苦澀?”蘇厲畢竟年少,對蘇秦安適的笑容覺得驚訝。
看兩個弟弟悲天憫人的樣子,蘇秦不禁攬住了兩人肩膀,一陣舒暢明朗的開懷大笑,毫無蕭瑟淒楚,那是想裝也裝不出來的一種發自內心的輕鬆。
蘇代蘇厲終於破顏笑了:“二哥,我們給你報好消息來了。”蘇厲忍不住先露了底兒。
“三弟四弟,就坐在這裏說,屋裏陰涼。”
“二哥,你先吃點兒,邊吃邊聽。”蘇厲從馬鞍上拿下了一個皮袋打開,“父親特意從一個老獵戶手裏買了一隻逢澤麋鹿,二嫂……”蘇厲突然頓住,又期期艾艾道,“二嫂執意要親自做……”
蘇代歎息了一聲:“二哥,二嫂也可憐……不要記恨她。”
蘇秦不禁大笑搖頭:“夢也夢也,蘇秦若還記恨,豈非枉了這荒野草廬?來,我咥。”說著攤開荷葉,撕開一塊紅亮的鹿肉大嚼起來,“三弟,你說,我聽著。”
“二哥,我從大梁回來的,四弟從洛陽回來的。大事都清楚了。天下如今可是大亂了,我給你從頭說吧。”蘇代喘息了一下,一款一款地說起了這幾年的天下攻防大事,有聲有色,說到最後一聲感歎,“咳,總歸一個亂字,隻有虎狼秦國占了大便宜!”
蘇厲滿麵紅光:“亂世出英雄,二哥,你該再度出山了!二哥,你……”
蘇秦聽得很仔細很認真,沒有插問一句,一直在平靜地沉思,絲毫沒有兄弟倆預料的那種驚喜激奮。見兩個弟弟困惑的樣子,他在露出皮毛汙黑的破衣襟上隨意地抹了幾下手,微微一笑:“看來,比我預料的快。我得想想,你倆明日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