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作請,蘇秦跟著女子來到樓頂唯一的寬敞隔間內。此時正逢下旬,半個月亮剛剛爬上城樓,可見隔間內的四張長案上已經是酒菜齊備。素裝女子為每案斟了一爵,對魏無忌作了一禮道:“公子不要侍奉,我便去了,若有急需,搖鈴。”魏無忌笑道:“好了,你去,莫教任何人上來。”女子答應一聲,輕柔地飄走了。
四人落座,月光下相互朦朧,別有一番韻味。魏無忌舉爵笑道:“勉為東道,且先為先生洗塵。來,幹了此爵。”一飲而盡。
蘇秦正要說自己不能飲烈酒,及至舉爵,一股熟悉的蘭陵酒香撲鼻而來,不禁對這位公子的細致周到大是感慨,一聲“多謝”,也舉爵一飲而盡。
趙勝先開了口:“先生,我也是在大廳找見公子的。我與他正在理論,他卻聽得外邊聲氣不對,說是像燕國武士打噴嚏。我出來一瞄,果然是先生的背影。他思忖一番,方才決斷在這裏拜會先生。”
魏無忌作禮道:“唐突冒昧,尚請先生恕罪。”
蘇秦對趙勝說法感到驚奇,爽朗笑道:“無妨無妨,人生何處不相逢也。”
荊燕恍然大悟:“敢問公子,燕國武士的噴嚏不一樣麼?”
魏無忌微微一笑道:“聽趙勝說,無忌隻是覺得連打噴嚏,很不尋常罷了。”
荊燕大笑,上氣不接下氣道:“那,那味兒,香得,刺鼻……”
趙勝驚訝道:“荊兄啊,聽人說,隻有狗不喜歡聞這種香氣,你也受不了麼?”
蘇秦忍不住“噗”地噴出了一口酒:“公子好眼力。荊燕被軍中稱為‘神獒’,不知道吧。”魏無忌與趙勝哄然大笑,趙勝連連打拱道:“得罪得罪。”
荊燕卻大惑不解:“狗也不喜歡?難怪也。”
三人更加樂不可支,前仰後合大笑起來。
良久平息,趙勝向魏無忌努努嘴:“該你東道唱了。”魏無忌慨然一歎道:“先生有所不知,趙國讚同合縱後,我對大父魏王講說了此事。可大父王不置可否。念起先生終將前來,必能說服大父王,無忌也沒有再作糾纏。不想大父王明知先生已經從韓國出發來大梁,卻到逢澤去狩獵,當真令人汗顏。”
默然有頃,蘇秦道:“大梁朝局,可有微妙處?”
“今非昔比。”魏無忌臉色沉重,“自從魏國遷都大梁,朝野風氣大變。魏國恰似泄氣之鼓風皮囊,又好似霜打之秋草,一日一日地癟了,一日一日地幹了。大父也老了,雄心不再,除了狩獵,便是和老孟子談天說地。權臣們也都是花天酒地,沒有一個龐涓那般的強硬人物出來說話。連韓國都抖起了精神,魏國卻如此沉迷,無忌當真是欲哭無淚也。”
趙勝憤憤道:“先生不知,公子小輩,上有老祖父壓著,下有太子父親擋著,公子雖有主見,諸多朝臣也擁戴公子,老魏王卻是優柔寡斷,任何大事都是拿捏不住。”
“勝弟休得亂說。”魏無忌打斷了趙勝,顯然不想涉及朝局。
蘇秦明白此中奧秘,卻也不能理會,隻是喟然一歎道:“魏王當政四十餘年,豈能不知秦國威脅?但能見得魏王,蘇秦必使他決斷合縱。”
魏無忌眼中驟然生光:“先生有此心誌,無忌當全力促成。”
“如何做法?”趙勝緊緊追問。
“我陪先生直赴逢澤,可保先生見得大父。”
“何時可行?”趙勝目光炯炯。
“明日寅時出發,午後可趕到逢澤行營。”
“如此,蘇秦謝過無忌公子。”蘇秦站起來肅然一躬。
逢澤依然壯美如昔,所不同的是,湖畔山麓多了一道長長的城牆,城牆中有了一片巍峨的宮殿。這是遷都大梁後,丞相公子卬為魏惠王修建的狩獵行宮。可魏惠王說這裏陰冷,住了一次後再也不來了。後來每次來逢澤狩獵,魏惠王都堅持住在行轅大軍帳裏,說帳篷裏暖和舒適。這次也一樣,逢澤北岸的山凹地帶,便成了轅門行營的駐紮地。這裏避風向陽,在秋天是不可多得的小陽春之地。
站在山腰望湖台上已經兩個時辰了,遙望著茫茫逢澤,魏惠王也弄不清自己究竟想了些什麼?總歸是有些傷感,不想離開這渺茫的大湖。四十多年前,魏罃還是剛剛加冠躊躇滿誌的英俊公子,奪太子、平內亂、首稱王、大戰天下,一舉成為戰國盟主。那時,魏國是中天的太陽,沒有一個國家不在她的煌煌光焰下誠惶誠恐。那時,安邑比大梁可是小多了,但是,魏惠王所有的驕傲卻都是在小小安邑獲得的,所有的夢想,也都是在安邑實現的。倏忽二十三年,他做了多少事情?魏國領土在那二十多年幾乎擴大了兩倍,三十萬鐵騎威震天下,幾乎就要滅了秦、趙、韓三國……可世事偏偏無常,不知不覺間魏國就萎縮了,他也老了。又是倏忽二十來年,河西千裏全部丟了,離石要塞丟了,崤山西大門丟了,上黨北大門丟了,巨野東大門也丟了,魏國又回到老祖父魏文侯時代的老疆域了。魏罃已經六十多歲,是滿頭霜雪的老人了。他平心靜氣地想了許久,還是覺得自己沒有鑄過何等大錯,一切都是天意——上天興我我則興,上天亡我我則亡,豈有他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