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嗣沉默片刻,起身一躬到底:“先生之言,當頭棒喝也!魏嗣決意跟從先生,如期會盟,建功立業,以慰父王泉下之靈。”
蘇秦大拜還禮道:“國無主則亂,太子當立即除服即位,稱王建製。一月半之後,虎牢關再會。”
魏嗣大是振作,提出教無忌隨同蘇秦前往籌劃。蘇秦卻執意要魏無忌留下,輔佐新君安定朝局。魏嗣感動得涕淚唏噓,直將蘇秦送出王宮之外,又叮囑魏無忌郊送十裏方罷。蘇秦本來很想有魏無忌這樣一個幫手,但又怕魏嗣中途再變,新君隻有教魏無忌留下督促魏嗣。魏無忌也明白蘇秦心意,依依不舍地將蘇秦送到十裏亭下,對蘇秦說了趙國的許多宮廷內情,方才看著蘇秦上馬去了。
及至蘇秦馬不停蹄地趕到邯鄲,趙勝早在等候了。稍作計議,趙勝立即帶領蘇秦去見主政的太子趙雍。趙肅侯操勞成疾,近日突發腿疾,竟然臥榻不起,事屬突然。趙雍與趙勝拿不定主意,不知如何對君父說起合縱的緊急。蘇秦見趙雍趙勝叔侄依然如故,便知趙國並無國策變化之憂,也就放下心來。三人通氣之後,蘇秦入宮求見趙侯。
肅侯趙語雖然在位已經二十四年,五十歲剛剛出頭,正在盛年之期。但這趙語少年時多有坎坷,三次受傷,患了莫名暗疾,加之即位後晝夜操勞,腿疾發作後便隻有常年臥榻了。蘇秦見到趙肅侯時,他正在臥榻上聽人讀簡,小小寢宮中彌漫著濃濃的草藥氣息。從帷幕外望去,臥榻上的趙肅侯滿頭白發枯瘦如柴,一副英雄暮年的悲涼氣象。驀然之間,蘇秦想起了白發蒼蒼的齊威王的最後時刻,不禁感慨萬端,雙眼模糊了起來。
“帳外,可是蘇秦先生?”趙肅侯聲音雖弱,卻是耳聰目明,神誌清醒。
“蘇秦參見趙侯。”
“先生遠來,莫非合縱有變麼?”
“君上明鑒:齊魏燕三王薨去,楚王與趙侯又驟然患病,蘇秦恐合縱有流沙之危,特來稟報,以求良策。”蘇秦語氣很是沉重。
趙肅侯霍然坐起,目光炯炯有神道:“先生毋憂,趙語坐著輪椅車,也當撐持合縱!”
一語擲地,字字金石,大是英雄本色。在這位國君心目中,合縱雖然名義上從燕國發起,然而隻是在真正有實力的趙國加盟之後,合縱才成為真正可行的天下大計。趙語始終認為,趙國才是合縱大業的真正根基。趙人自來多英雄豪情,視支撐危局為最大榮耀。當此六國合縱麵臨夭折之際,趙語想起與父親趙仲周旋終生的幾個老國王都撒手去了,中原戰國唯有他一棵老樹參天了,支撐合縱,舍我其誰?
蘇秦肅然一躬:“但有趙侯,天下何憂。”
趙肅侯哈哈大笑:“老夫也是來日無多,權當最後風光也!”
趙勝在旁高聲道:“孫兒欲與先生同去,敢請大父允準!”
“男兒本色在功業,守在邯鄲老死麼?去!跟先生長長見識。”趙肅侯笑著答應了。
邯鄲事定,蘇秦心中稍安,次日清晨便與趙勝兼程南下。兩天後趕到虎牢關,楚國方麵還是沒有消息。蘇秦反複思忖,終是心有不安,請孟嚐君與趙勝在虎牢關留守,自己又馬不停蹄地南下了。雖說是一色的快馬輕騎,但楚國山重水複,不似中原大道可放馬馳騁,想快也快不到哪裏去。蘇秦斷然下令:減人不減馬,每人兩馬,輪換騎乘,晝夜兼程。如此一來,原先的護衛騎士由十人變成了五人,連帶蘇秦六人十二馬,晝夜不停地趕路。
整整四個晝夜,除了就餐喂馬,沒有片刻歇息。到達郢都城下時,十二匹戰馬齊齊頹然臥倒,五名騎士也滾落馬下,橫七豎八地倒臥在泥水之中。隻有蘇秦搖搖晃晃地走到守門軍吏麵前,堪堪亮出了楚王的白玉令箭,便軟軟地倒在了城門之下……
黃歇聞訊,一麵派人飛馬通報屈原,一麵帶著太醫駕著軺車飛赴郢都北門。來到城門,隻見一人倒臥在雨後泥水中,麵色蒼白瘦削,須發灰白雜亂,兩股之間的布衣已經滲出了殷紅的一片。驟然之間,黃歇大是驚慌,手忙腳亂地將蘇秦抱起登車,馬不停蹄地回府急救。片刻之後,屈原也匆匆趕到了。太醫堪堪將蘇秦的衣服艱難地剝下,隻見兩條大腿間被馬鞍磨破的血肉猶自涔涔滲著血珠,血漬汗汙已經使衣褲結成了硬板,一片濃烈的汗臭和血腥味立即彌漫開來。黃歇驚訝得“噢呀”連聲,緊張地前後張羅。屈原卻是淚眼蒙矓,久久地沉默著。及至將昏迷的蘇秦安置到臥榻,太醫說了聲“無得大礙”,屈原便大踏步轉身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