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要入冬時,蘇莊修複好了。高大的功臣坊與金碧輝煌的六國丞相府門庭,又一次驚動了洛陽國人。人們嘖嘖稱奇:眼看窮得狗都快要餓死了的蘇莊,如何一夜之間變成了六國丞相府?六國丞相誰聽說過?那個黑瘦的女人又活泛起來了,整日歡聲笑語地張羅著迎接叔叔歸來。像霜打了一般的兩個蔫後生也頓時精神了,鮮衣怒馬,腰懸長劍,竟日在功臣坊前迎送川流不息的錦衣貴客。驚歎咋舌之中,人們卻再也看不見那個拄著一根鐵手杖領著一頭大黃狗的老人,在最值得他風光的時日,為何老人就偏偏不露臉了?
秋風蕭瑟黃葉鋪地時,快馬斥候傳來消息:蘇秦車駕進入了洛陽地界。
虎牢關六國會盟圓滿告成,六國君臣皆大歡喜,一時間豪情張揚彌漫,對秦國前所未有地蔑視。蘇秦也正沉浸在喜悅興奮之中,稟明縱約盟主楚威王,要回洛陽看望年邁的老父。楚威王與五國君主讚歎蘇秦的大孝之心,各自賞賜了許多的金玉珠寶,許蘇秦在省親之後著手組建六國聯軍。行程既定,蘇秦與四大公子議定:一個月內分頭確定各國軍馬數目,一月後在大梁會商聯軍事宜。一應安排妥當,蘇秦便於大典次日啟程向洛陽而來。
這是一支浩浩蕩蕩的軍馬車隊。荊燕統率的六國鐵騎護衛共是三千六百名,分做六個不同的方陣色塊,燕趙韓在前,魏齊楚殿後。中央是壯觀的六國丞相儀仗與蘇秦的華貴軺車。最後則是一千鐵騎護衛下的一百多輛滿載各種禮物的牛車。遠遠望去,旌旗招展,號角呼應,煙塵連綿二十餘裏。
在洛陽東門外山頭觀望的老太師大是驚歎:“縱是天子出巡,何有此等聲威?壯哉蘇秦!奪盡天下風光矣!”
正在轔轔推進,荊燕飛騎來報:“周室太師顏率,正在天子官亭郊迎丞相!”
蘇秦下令:“鐵騎儀仗分列兩廂,單車拜會老太師。”
荊燕一聲令下,儀仗騎士嘩然分開,蘇秦軺車轔轔駛出。
太師顏率正在修葺好的郊迎石亭前恭候,見儀仗旗幟分列,便知蘇秦將出,連忙帶領幾名白發蒼蒼的老臣與幾名少年王子肅立道中。及至軺車駛到麵前數丈許,顏率雖然老眼昏花,卻也看得清楚:粲然生光的青銅軺車由四馬駕拉,六尺車蓋下站著一人,一領大紅繡金鬥篷隨風舞動,幾近九寸的玉冠在秋日的陽光下閃爍著晶瑩的綠色光澤,腰懸極為罕見的古銅長劍,灰白的須發飄灑在胸前,凝重敦厚的微笑鐫刻在黝黑豐潤的臉膛。老顏率久經滄海,見過的國君權臣不計其數,內心卻也暗暗驚歎:“蘇秦氣度,勝似王侯!不想王畿衰敗,洛陽卻出了此等人物,當真異數也!”思忖間拱手高聲道,“周室太師顏率,率諸王子與貴胄重臣,恭迎六國丞相——”
按周室禮製,天子太師位同大國諸侯,蘇秦這六國丞相是要低幾個等級的。然則天子名存實亡,天下戰國多已稱王,這舊禮製也就無法維持了。於是,在邦交周旋中各方心照不宣地將禮遇對等起來,君對君等禮,臣對臣等禮。蘇秦自然熟諳其中奧秘,見周室太師在前,從容下車拱手道:“在下蘇秦,見過老太師。”他不稱官身名號,將自己降低一格,為的是要在天子的洛陽王畿、自己的故土之上顯示出尊王姿態,否則,洛陽國人會很不高興的。
老太師對此等周旋也是心中雪亮,知道眼前這個炙手可熱的顯赫人物的謙遜無論如何也不能當真,肅然還了一禮,高聲道:“郊迎三酒——”
一個老內侍躬身捧來一個紅錦鋪底的青銅托盤,顏率親自捧起一隻諸侯等級的青銅大爵:“此乃天子特賜之郊迎王酒,為丞相洗塵接風!”蘇秦知道郊迎王酒都是醇厚的米酒,雙手接過道:“蘇秦謝過天子恩典!”便舉爵飲盡。連續三爵,郊迎禮節便告結束。按照已經大大簡化了的時下禮儀,蘇秦的儀仗護衛緩緩跟進三五裏停了下來,由周室儀仗護衛著蘇秦到洛陽東門覲見天子。
周顯王破例地擺出了近百年不曾使用的天子儀仗,雖然事先已經修補了一番,也仍然是破舊不堪:旗幟暗汙了,斧鉞鏽蝕了,盔甲破損了,儀仗所需要的雄壯猛士更是沒有了。雖則如此,畢竟是旌旗招展,斧鉞成列,背後襯著沉沉壯麗的洛陽王宮,遠遠看去也是前所未有的隆重壯闊。見蘇秦軺車儀仗到來,司禮大臣連聲高宣,樂師們奏起了《天子韶樂》,舞女們在大紅地氈上展開了優雅的《八佾之舞》,三十六名王室老歌手唱起了《周頌》中封賞功臣的《賚樂》,悠揚莊重的歌聲隨風飄得很遠很遠:
天作高山 地作四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