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惠王一推鼎盤站了起來:“勤政算甚來?沒有長策大謀,還不是越忙越亂?來,丞相這廂坐了。”說罷回頭吩咐,“上茶。”待張儀坐定,秦惠王拿過案上長卷,不斷輕彈著慨然讚歎,“讀丞相上書,直如醍醐灌頂,快哉快哉!”
“我王認同,張儀倍感欣慰。”
“積羽沉舟,長破合縱。有此八個字,當真是點石成金也!”秦惠王不禁輕叩書案,擊節吟哦:“六國不滅,秦國不統,縱橫之爭永為糾纏……不求一次摧毀,而以各式手法不間斷示好分治,以求各個擊破;即或屢次反複,亦絕不休止——丞相可謂一舉廓清迷霧,字字力敵萬鈞也!”
“我王慧眼,臣倒是多了一番憂慮。”
秦惠王少見地大笑起來:“丞相啊,對六國的各種手法,今夜可是要仔細揣摩一番了。定策難,做起來又談何容易。”
張儀不禁喟然一歎:“六國若有一王如此,蘇秦幸何如之!”
秦惠王不意被觸動心思,饒有興致地問:“若蘇秦當年為我所用,卿當如何?”
“一如蘇秦,六國合縱。”張儀沒有絲毫猶豫。
“連橫並積羽沉舟之策,蘇秦可能提出?”
“蘇秦大才,張儀不疑。”
“結局若何?”
“我固當敗。”
“何以見得?”
“時也勢也。蘇秦在秦,蘇秦勝。張儀在秦,張儀勝。”
“莫非蘇秦不明此理?”
“非蘇秦不明也,乃知其不可而為之也。”
“丞相之言,令人費解。”
“仁政井田不可複,孔孟畢生求之。六國舊製不可救,蘇秦全力救之。事雖相異,其理同一。孔孟為天下求一‘仁’,蘇秦為天下求一‘公’也。”
“強力大爭,焉得有公?”
“給六國一個如同秦國一般重新崛起的時機,還天下大爭以同一起點,此謂‘公’也。奈何六國不爭,蘇秦又能如何?”
秦惠王默然良久,終是喟然一歎。
五、媚上荒政殺無赦
這一夜,君臣二人密談到五更方散。
張儀出得宮來,薄霧迷茫,天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索性棄車徒步而行,片刻出得宮牆偏門,卻見長街樹下黑糊糊一片蠕動。張儀雖然吃了一驚,卻是膽色極正,大步走近一看,竟是一群肥牛當街倒臥,悠閑地噴著鼻息倒嚼,旁邊一張大草席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條呼嚕鼾睡的漢子。張儀又好氣又好笑,低聲喝道:“嗨!醒醒了!當街臥牛犯法,知道麼?”一個精瘦的身影一骨碌爬起連連打拱作禮:“軍大人恕罪,我等少梁村漢,隻草草住得一夜,明日獻了壽牛便走,求大人法外施恩才是。”張儀見是個白發老人,先軟了心腸,溫和問道:“壽牛?甚個壽牛?給誰獻壽牛?”老人仍是打躬不迭道:“軍大人有所不知,我少梁縣連年大熟,都是托王家聖明福氣。今年少梁縣要給秦王祝壽,每村獻一頭壽牛咧。”
張儀聽得大是詫異——獻耕牛祝壽,這可當真是天下頭一份!
那時候,耕牛比黃金還貴重,除了國家祭祀天地的大典,誰敢用活活的耕牛做壽?再說,張儀身為丞相,尚絲毫不知秦王有祝壽之舉,山野庶民卻如何這般清楚?心思閃爍間張儀笑道:“你等是王室貴戚,好福氣。”一個粗壯漢子連忙搖手道:“不咧不咧,草民能有恁福分?”又一個漢子搶著道:“秦王壽誕呀,有人上心咧,四月初三麼!不知說幾多遍了,少梁誰不知道?”張儀笑問:“那這個人肯定是大貴人了?”漢子正要說,精瘦老人低聲嗬斥道:“一邊去!胡咧咧個甚?”回身對張儀躬身笑道:“他是個半瓜,信不得,壽牛自是庶民誠心獻納了。”張儀笑著連連點頭:“那這壽牛,是全村人花錢買的了?”“錯咧錯咧!”一個漢子高聲道,“出錢買牛,那能叫獻牛祝壽?這牛可是咱家自個兒獻上的!”張儀笑道:“一家一牛,都想獻牛祝壽,不就沒有耕牛了?”那漢子臉色憋得通紅,想說話,卻硬生生回過身去了。老人歎息一聲道:“軍大人,看你也是個好人,就莫再問了。王家聖明,子民祝壽,左右不是壞事了。”
張儀思忖著笑道:“倒也是,不說了。老人家,秦國向來是法外不施恩。我看你還是趕緊將壽牛趕到南市去,那裏有牛棚。哎,可不要說在這裏碰見過人。”
“是是是,大人有理。”老人回身低聲下令,“走!各人吆起自家牛快走!”
漢子們卷起了草席,一片“嘚兒起嘚兒起”的吆喝聲中將耕牛趕了起來。突然,一個漢子“哎喲”一聲,腳下一滑,摔了個仰麵朝天。
“哈(壞)咧哈(壞)咧!牛拉屎咧!”一個漢子驚恐地叫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