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不寧不令(3)(1 / 3)

次日太子即位,這便是燕王姬噲。姬噲當殿下書:武安君蘇秦爵加兩級,領丞相府主政,封地增加一百裏;上卿子之爵加兩級,兼領右丞相、上將軍輔政,封地增加一百裏;蘇代任亞卿,輔上卿署政;燕國名士鹿毛壽賜大夫爵,任禦書[98]之職。這些都在朝臣預料之中,原是不足為奇。

出人意料的是,新王宣布:將十三歲的長子姬平立為太子。即位當天便立太子,這在百餘年的戰國曆史上可是聞所未聞。當時便有將軍市被出來勸阻燕王,說儲君事大,須得從長計議,不宜操之過急。平日顯得並無主見的新王姬噲,此時卻一聲不吭,顯然是咬住了要立太子。蘇秦雖然也是大感意外,但略一思忖,立即站出來支持了燕王,說辭隻有十六個字:“早立太子,國脈明晰,傳承有序,並無不妥。”子之雖然沒有說話,但聲望滿天下的蘇秦一開口,姬噲頓時吃了定心丸一般,也不再聽朝臣議論,便宣布了散朝。

蘇秦剛剛回到府中,蘇代跟腳就到,還沒落座就問:“二哥,你如何讚成燕王立太子了?”蘇秦沉著臉道:“如何,我不能讚同?”蘇代紅著臉道:“上卿最煩這個姬平,要立也不能立他。”蘇秦頓時不快,盯住了這個聰敏機變的弟弟:“姬平是長子,立太子名正言順。子之煩姬平,煩的該不是太子本身吧?”

“二哥。”蘇代苦笑道,“子之既有實力又有魄力,還有一股銳氣,他在燕國掌權有何不好?你說,戰國以來有多少家臣廢主自立?魯國、晉國、齊國,三個老大諸侯,都被新派臣子取代了,獨獨留下這個老燕國,為何新派人物就不能取而代之?”

“哼哼。”蘇秦冷笑道,“蘇代,你娶了子之妹妹,可不要連自己也賣了。”

“不!我是真心敬佩子之,雄心勃勃,新派氣象。”

“新派氣象?”蘇秦又氣又笑道,“你知道新派氣象為何物?正經主張一條沒有,就有幾萬鐵騎、一片機心、一副狠烈張揚的脾性,這就是新派氣象了?”蘇秦打住話頭,沉重地歎息了一聲,“三弟,為兄不是迂腐士子。子之果真有治國變法之才,為兄為何不擁戴他?不說像吳起商鞅那般大才,縱有屈原那一股為行新政不惜犧牲的坦蕩正氣,為兄也認了。可子之有麼?沒有。子之有的,隻是勃勃野心。這叫何來?叫誌大才疏。這種人成不了事。三弟啊三弟,你初出天下,可不要湮沒在燕國。”

蘇代固執地搖了搖頭:“二哥,你奔波合縱,名重天下,身佩六國相印,到頭來卻沒有立錐之地,不覺得寒心麼?子之是沒有治國之才,可二哥你有啊!子之敬重你,一心要與二哥聯手執掌燕國,這正是二哥所需要的根基,也是你我兄弟所需要的根基,又何須求全於子之?”

“住口!”蘇秦大喝了一聲,臉色驟然漲紅。

平日裏蘇秦很是鍾愛兩個弟弟,在洛陽故裏三兄弟同吃同住,蘇秦實際上便是兩個弟弟的老師,從來都沒有對兩個弟弟發作過,今日當真是前所未有。一陣沉默,蘇秦心有不忍,低聲道:“三弟啊,洛陽國人稱你我兄弟為‘蘇氏三賢’,難道你我兄弟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卻要附庸於一個以不臣為能事之人麼?”

蘇代默默地走了,一句話也沒有說。

這一夜,蘇秦又失眠了。這種煩亂一出現,他就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隻是輾轉反側而已,索性披衣坐起,到庭院中漫步去了。幽藍的天空,閃爍的星鬥,清涼的秋風,皎潔的月亮,他的心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仔細地回想了多年來在燕國的每一次轉折,每一個關鍵人物,每一次重大事件,一條清晰的脈絡突然顯現了出來——燕國大亂在即,已經是一個爛泥塘,是一個危邦了。雖然他名高望重爵位顯赫,但他卻隻有無可奈何地看著亂局一步步逼近,在這種實力碰撞的亂局中,自己的名望、高爵與才華,顯得那樣蒼白無力。蘇秦清醒地知道,要扭轉這種亂局,隻有投身其中,擁有自己的力量——土地、民眾、財貨與軍隊,必須像屈原像櫟陽公主那樣,敢於以武力相向。雖則答案如此簡單,可蘇秦最終還是認為自己做不到,即或讓歲月倒退回去重來一遍,自己也還是如今的自己,也許是天意,也許是命數,也許是秉性,總之他無法接受實力碰撞中的那些齷齪,無法教自己屈從於血腥交易之中,無法讓自己的靈魂依附於一種強大的黑暗。從這個意義上說,蘇代比他強。蘇代敢於跳進漩渦,敢於從實際利害決斷自己何去何從,敢於為自己爭取實力根基,而不是像他那樣,將名士風骨永遠看做第一位的人生準則。強求蘇代如蘇秦,豈非與強求蘇秦如蘇代一般荒謬?

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蘇秦到浴房澆了一通冷水,擦幹身子換上了幹爽的夾衣,頓時覺得輕鬆愜意,一直壓在心頭的憂鬱煩亂煙雲般地消散了。他吩咐總管家老關閉府門謝絕見客,進了書房,直到入夜掌燈,蘇秦還沒有走出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