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性詼諧的樗裏疾,今日封著黑臉沒有一絲笑容。盡管大臣們也都大體知道這種實情,但被主政大臣板上釘釘地用一連串數字亮出來,依然是人人心驚,殿中一時沉默。
“拓展?”秦惠王在王案前來回轉悠著,“倒是不錯,然則向何方拓展?想過麼?”
“臣尚無定見。”樗裏疾道,“丞相洞悉天下,此事當請丞相定奪。”
張儀是首席大臣,又是對天下了如指掌的縱橫大家,秦惠王與大臣們自然都想聽到他的長策大謀。樗裏疾一說,秦惠王笑了:“那是自然。丞相先說了。”
“臣啟我王。”張儀拱手道,“秦國開拓,須得合乎三則要義:其一,此地與秦國相連,否則難以化入;其二,土地富餘,物產豐饒,否則反成累贅;其三,國弱兵少,可一攻而下,無反複爭奪之憂。”
“好。”秦惠王微笑拍案,“如此三則要義,丞相瞄到了何處?”
“韓國!”
“韓——國?——”樗裏疾、甘茂與軍榻上的嬴虔幾乎同時驚訝地瞪起了眼睛,隻有司馬錯不動聲色地坐著。秦惠王隻是望著張儀,顯然是要他繼續說下去。
“韓國與秦國相鄰,非但有宜陽鐵山、大河鹽場,且是平原糧倉,更有兩百餘萬人口。此為滅韓之實利。韓國力弱,可戰精兵不過五七萬。目下合縱破裂,山東戰國自顧不暇,韓國無救援之兵,定可一鼓而下。此為滅韓之可能。”張儀說得激動,順勢站了起來,“再說滅韓之遠圖:一旦滅韓,秦國在關外有了殷實的根基,將對山東戰國以巨大震懾,促成統一大業早日成就。張儀以為,目下攻韓,正當其時!”
殿中一時肅然沉默。白發蒼蒼的嬴虔激動得喘息起來,當當地敲著燎爐嘶啞著道:“說得好!有魄力!滅一韓國,天下震恐,不定山東就呼啦啦崩了!”
此時秦惠王表現出了難得的定力,看著其他幾個沒有說話的大臣,緩慢地踱著步子道:“此時生死攸關,不能踏錯一步,都說話。”
樗裏疾又嘿嘿笑了:“要攻城略地,黑肥子還是先聽聽上將軍說法。”
“臣初謀大政,也想先聞上將軍高見。”甘茂立即追隨了樗裏疾。
“也是,打仗要靠上將軍了。”秦惠王笑道,“司馬錯寡言多謀,說說。”
一直沉默的司馬錯,謙恭地對張儀拱手作了一禮:“丞相鞭辟入裏,所說拓地三要義,司馬錯至為敬佩。然則,司馬錯以為:目下不宜滅韓,而應滅巴蜀兩國。”
“巴——蜀——”一言落點,又是波瀾陡起。樗裏疾比方才張儀提出滅韓還要驚訝困惑,本來想笑,卻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兩聲長長的驚呼。
在當時的秦國朝野,清楚巴蜀兩國者寥寥無幾,到過巴蜀兩地的大臣更是鳳毛麟角。縱然知曉者,也莫不將巴蜀看做楚國嶺南般遙遠荒僻的山地小邦。而今,上將軍司馬錯竟要去攻占這茫茫大山中的化外之邦,當真是匪夷所思。難怪樗裏疾驚訝莫名,想笑都笑不出來。
“上將軍,巴蜀……好,你且說下去。”秦惠王驀然想起司馬錯奇襲房陵之前的話“無八分勝算,臣不敢謀國”,終究是穩住了神,決意聽司馬錯說完。
“君上,列位大人。”司馬錯沒有絲毫的窘迫,拱手侃侃道,“古諺有雲,欲富其國,務廣其地;欲強其兵,務富其民;欲王天下,務張其力。目下秦國地小民少,國無殷實財貨,倉無三年積糧,急圖大出,必耗盡國力而無所成。滅韓固能大增實力,然則事實上極難成功。六國合縱雖然破裂,但陡起滅國之禍,山東六國必生唇亡齒寒之心,必將拚死救援。大戰但起,秦國兵員財貨何能支撐三年以上?此為韓國不可滅也。”
“近在咫尺不可滅,遠在千裏倒可取了?”張儀揶揄地笑了。
司馬錯道:“丞相明察:巴蜀雖遠隔崇山峻嶺,但兩邦人口眾多,又多有河穀平川;其山地鹽鐵豐饒,其平原雨量豐沛,水患一旦根治,便是天然糧倉。秦國若取巴蜀之地,當增民眾百餘萬,地擴一千裏,抵得上半個楚國。”
話音落點,殿中君臣不禁為之一動,張儀冷冷追了一句:“願聞如何取法?”
“巴蜀之難,在於路無通途。”司馬錯先一句挑明了症結,又侃侃道,“奇襲房陵之時,司馬錯已經探察清楚,進軍巴蜀有三條路徑:其一,輕舟溯江而上,專運兵器輜重;其二,五千輕兵出陳倉大散嶺,從山道入蜀地;其三,五千輕兵出褒斜古道,沿潛水河道入巴地。以我軍之堅韌,進入巴蜀不是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