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笑聲歆慕,一片溢美讚歎,庭院中分外熱鬧。騶忌儀態從容地拱手笑道:“列位大人,春草方長,狐兔出洞,獵物如何啊?”眾人七嘴八舌笑道:“草長狐兔藏,看見獵物,射準卻難。”“獵物多了,都在心田裏頭了。”“別說了,今年狩獵最晦氣!”“我看,明年不定連狩獵地盤都沒有了!”騶忌雖然帶著笑意四麵應酬,卻將每個人的話都一字不落地聽了進去,臉上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眾人進入正廳,坐案已經擺好,飲得一盞熱茶,酒菜整齊上案。元老們一看,無不嘖嘖稱奇。原來,上案的酒器餐具沒有一件金銅物事,青銅食鼎、青銅大爵、金托盤、象牙箸統統沒有,所有的菜肴都用本色陶器盛來,連酒具都是陶杯。可奇怪的是,這些陶器上得座案非但絲毫不顯寒酸,反而透出一片別有韻味的高雅。一個老人端詳了片刻,驚訝笑道:“呀!老朽明白了,這些陶器是成侯專門燒製也!”另一人也高聲驚歎:“對了!形製古雅,還有銘文,當真難得!”於是又是一片溢美讚譽之辭。騶忌謙和笑道:“老夫寒微之身,隻喜歡這些粗樸之物,如何有諸位大人那些貴重器皿了?”說罷舉起了那隻本色陶杯:“諸位大人狩獵出都,光臨寒舍,老夫不勝榮幸。來,同幹一杯,為諸位大人洗塵。”
一杯酒落肚,騶忌隻是笑語寒暄,絕口不提朝政國事。元老們按捺不住,終於是鬥篷軟甲的老人開了口:“敢問成侯,臨淄已經是滿城風雨,你能如此安穩?”
說話者名叫陳玎,原是齊桓公田午時的上將軍,說來也是王族遠支。齊國田氏王族的鼻祖是田完,田完的本姓為陳,是陳國公族的後裔。陳完在陳國爭奪國君之位失敗後,逃到了齊國,改姓了田。八代之後,田氏取代了齊國政權,卻沿用了“齊”這個國號。田氏在齊國經營二百餘年,其間一些部族分支恢複了陳姓。但在齊國朝野,卻曆來都認做“田陳兩姓,一脈同源”,陳氏大臣曆來都被看做王族貴胄。田氏當齊的百餘年下來,陳姓成為權臣貴胄者,反而比田氏王族多。於是,臨淄城便有了“要想貴,田變色”的民謠。這陳玎是王族大臣中資深望重的元老,膽氣粗豪,為十元老之首。
“老將軍所言,老夫不明,臨淄如何滿城風雨了?”騶忌很是驚訝。
“成侯啊,莫非你當真做隱士了?”陳玎一聲感慨,備細說了騶忌了如指掌的人事變化,末了拍案道,“成侯明察:如此折騰,是可忍,孰不可忍!”
一個蒼老的聲音跟道:“換幾個人事小,根本是換了人做何事?”
“還不清楚麼?說是變法,其實明白是要改變祖製,逆天行事!”
“說到底,還不是奪我等封地財賦?狼子野心!”
一片憤激的叫嚷,騶忌始終隻是沉默不語。漸漸地眾人都不說話了,隻將一對對老眼直勾勾盯住騶忌。騶忌歎息一聲道:“齊王執意如此,必有其理也,我等退隱臣工,又能如何?”
“成侯說話好沒氣力!”陳玎拍案高聲道,“我等來討教主意,你卻隻是搖頭歎息,莫非你是怕了田文蘇秦一幹人不成?”立即有人跟聲應道:“成侯隻需理個主見出來,老朽豁出命幹了!”“對!不動便要被人剝得一幹二淨,左右得拚了!”“我等老命怕甚來?贏了留給子孫一片封地,輸了老命一條!”“對!拚了!不能教蘇秦猖狂!”末了座中一口聲地喊起來。
騶忌也不製止,也不摻和,直到眾人又都直勾勾地盯住他,方才不緊不慢地開了口:“列位對先王成法如此耿耿忠心,老夫自不能置身事外。隻是茲事體大,須得在理上站住根基。老夫忖度,列位大人堅守三法:其一,以‘三變破國’力諫齊王;其二,以‘終生破相’猛攻蘇秦;其三,以‘尾大不掉’對付孟嚐君。有此三法,至少不敗。”
元老們聽得瞪大了眼睛,驟然之間參不透其中玄機。
陳玎拍案道:“成侯,你就明示我等了,一法一法地說,破了悶葫蘆。”
於是,騶忌款款開說,直說了幾乎一個時辰。老貴族們聽得連連點頭興奮不已,末了異口同聲地喝了一個“彩”字。這頓酒直喝到月亮爬上了牛山,騶忌不留客,敦促元老們到狩獵營地去住。一片馬隊從天成莊卷了出去,次日一大早又卷回了臨淄。
蘇秦第一次嚐到了大忙的滋味兒。
合縱之時蘇秦也忙,但那主要是謀劃對策與連續奔波,從來沒有事務之累。目下卻是不同,開府主政,發動變法,事情多得難以想象。盡管事先已經謀劃好了大的方略,但要一步步落實卻是談何容易?先得理清齊國的家底:人口、財貨、倉廩、府庫、官市、賦稅、封地、王宮支用、大軍糧餉、官員俸祿等,調集了二十多個理賬能手晝夜辛勞,一個月才剛剛理出個頭緒,許多數字或取或舍,都要隨時請蘇秦定奪。其次,是起草新法並各種以齊王名義頒發的王書,這班人馬主要是稷下學宮的幾位名士,但蘇秦卻是主心骨,幾乎是須臾不能離開。再次是紛雜的官署人事變動。權力格局驟然有變,臨淄官場如同開了鍋一般沸騰焦躁。丞相府日夜車水馬龍,求見的官員滿當當擠在頭進大庭院等候,蘇秦簡直無法出門。縱是蘇秦才華過人處置快捷,也忙得陀螺般旋轉,一日勉強兩餐,隻睡得一兩個時辰,連如廁也是疾步匆匆。再後來,相府主書便在蘇秦茅廁的外間設了一座,如廁時萬一有緊急事務或公文,官員便在茅廁外間向他稟報念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