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子之在燕國非同尋常的權力膨脹,當時各國都深為不安。子之若“禪讓”成功,天下王室權力的神聖性便會大為鬆動,會形成一種隨時都可能出現的可怕取代——才智傑出之士非但可位極人臣,而且可君臨一國。雖然是大爭之世,臣子據封地而逐漸取代原來的君主已經屢見不鮮,遠的不說,近在眼前的便有韓趙魏三家分晉,齊國田氏取代薑氏。但是,那畢竟都是發生在春秋三百多年中的一個個過時潮流了。進入戰國,根基遠遠不能與春秋新興地主相比的布衣之士,憑超凡才能出將入相匡定乾坤者大有人在,但由權臣而君主,卻還沒有一個先例。假如子之“禪讓”成功,將給戰國君主提出一個極為重大的挑戰。在這“燁燁雷電,不寧不令,高岸為穀,深穀為陵”的歲月,一頂頂王冠落地再也尋常不過,誰敢說這個強橫淩厲的子之一定不會做君主?誰又敢說這個子之不會引發天下布衣之士的奪位潮流?天下各國對這個老弱燕國的局勢格外關注,根本原因在此也。正因如此,連燕國八杆子都打不著的楚國,也派出了常駐薊城的特使,小小薊城一時竟成為邦交使節的雲集之地。
當時,最關注燕國局勢的是秦齊趙三國。齊國是燕國東鄰,既是燕國多年的靠山,又企圖在燕國變化中牟取最大利益;趙國是燕國南鄰,與燕國是糾結重重的老冤家;秦國基於連橫破除六國合縱之需求,與燕國結盟最深,要用燕國來牽製齊國趙國。張儀謀劃將櫟陽公主遠嫁燕易王,又不遺餘力地穩定子之,歸根結底,為的便是要燕國成為秦國在東方的忠實盟邦。正是基於這種長遠目光,在子之實際掌權之時,秦惠王反倒將自己最小的兒子派到燕國做了人質特使。這一決策是告訴燕國:不管燕國有何變化,秦國都會與燕國友好。其時,人質的實際含義是以王子做抵押,以保秦不負燕,秦若負燕,則王子任燕國處置。
既是特使,使命自然是單一明確:監視子之,不問燕政,隨時向國君通報消息。這種特使雖然有很大風險,但卻很是消閑,大都住在本國商人開辦的上等客寓裏,隻有沒有本國客寓的楚國特使住在燕國驛館裏。秦國王子嬴稷有王族之身,又是最強大的秦國特使,獲得了子之特有的關照:單獨居住在一座三進庭院,仆役全部由燕國官府派出,還有二十名甲士專司保護。幾年下來,嬴稷母子與這些特使一樣,生計雖略見清苦,卻也是平安悠閑。
及至子之禪讓而燕國內亂爆發,進而齊國大軍伐燕,嬴稷母子與各國特使頓時大禍臨頭了。太子姬平一發兵,子之部將便殺死了齊魏韓趙四國特使,而後書告天下,嫁禍於太子勢力。櫟陽公主告訴王陵:就在殺害四國特使的那天夜裏,子之部將又去殺害嬴稷母子,嬴稷母子卻突然失蹤了,偌大庭院的七八個仆役沒有一個人知曉。後來,薊城成了半城廢墟半城屍體,櫟陽公主多方尋覓嬴稷母子,卻毫無蹤跡。直至王陵找到這個已經隱居在燕山的老公主,才知道了櫟陽公主近日查訪到的一個不確定消息:嬴稷母子可能還在薊城,隻是不知何處。
“櫟陽公主憑甚有此推測?”白起冷不丁問了一句。
王陵低聲道:“公主說,她的一個老侍女在燕王身邊,燕王有次與樂毅密商國是,老侍女聽見了嬴稷的名字。她猜測,王子可能被燕王安置在一個隱秘處所了。”
白起瞄了王陵一眼:“你以為當如何行動?”
王陵思忖道:“末將以為:燕國秘密保護王子,必是要與秦國結好,將軍以堂堂國使身份向燕王交涉,當無難處。”
白起用手中樹枝不經意地點著地圖上的燕國,搖搖頭道:“開初可能是保護,然則我王在洛陽一出事,此事可能生變。新燕王雄心勃勃,又有樂毅、劇辛輔助,此舉可能另有所圖,否則如何連櫟陽公主也被瞞了?如今山東六國,誰不期望秦國內亂?”
王陵思忖道:“向林胡借兵,脅迫燕國放人如何?”
白起一揮手道:“不行,一則延誤時間,二則橫生枝節,可能生出更大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