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4章 東方龍蛇(6)(1 / 3)

突然之間,齊湣王冷笑了幾聲:“一個逃國臣子,還想如何?隨他去。”

孟嚐君正要說話,王座前老內侍銳聲高宣:“散朝——”隨著話音,四名侍女將那座繡有天子斧鉞的大屏隆隆推將過來,齊湣王連同王座竟倏忽消失了。孟嚐君大是愣怔,不禁憤然起身,要衝進去理論。“且慢!”甘茂一個箭步拉住了孟嚐君,聲音都有些顫抖了。孟嚐君看了甘茂一眼,一聲長歎,大步去了。出得王宮廣場,孟嚐君不由分說將甘茂扯到了那座幽靜的別居。

“你且說說,如何三番五次扯我?君有錯失,臣子不當勸諫麼!”孟嚐君麵色鐵青,語氣從未有過的淩厲。

甘茂悠然一笑:“孟嚐君莫得怨我,甘茂過來人而已。”

“過來人?”孟嚐君揶揄笑道,“你是齊王肚皮裏的蛔蟲?”

甘茂一聲歎息:“以君之見,目下齊王與秦武王可是一路?”

孟嚐君一怔:“此話怎講?”

甘茂苦笑道:“在下不才,發跡於秦武王,根基是在秦武王做太子時紮下也。嬴蕩武勇剛烈,少時常有荒誕之舉,與目下齊王頗有相似處。也是甘茂雜學小成,時不時以稀奇古怪之學問伎倆引導嬴蕩,才穩住了嬴蕩的太子根基。久而久之,對此等生於深宮的怪誕少年,甘茂便有了一些揣摩。除此之外,何得有他?”

“倒也是。”孟嚐君點點頭,“以你揣摩,齊王與秦武王有何不同?”

甘茂歎息一聲道:“秦武王秉性剛烈,極端尚武,情急處人不能犯,然卻沒有戾氣,在大錯鑄成之時尚能自省。齊王秉性怪誕暴戾,求奇求新,無常難測。甘茂今日進宮,也是誠惶誠恐做孤注一擲,僥幸得成而已。”

“僥幸得成?”孟嚐君打量怪物一樣看著甘茂,“罵你逃國,你倒成了?”

“孟嚐君恕我直言。”甘茂淡淡一笑,“此等君主,一味隻想顯示其天威難測,使臣下懾服,故而風雷無常。前讚我才,後斥我行,無非使甘茂心懷畏懼而已,卻無驅逐之意。適當時機,若有人進言,齊王必用甘茂。”孟嚐君聽得愣怔,細細一想卻是分明如此,點頭歎息道:“人雲一物降一物,柳木降牛角,果然不差也。此等君王,唯甘茂可對了。”甘茂笑道:“此情此景,揣摩而已,何敢做人肚皮裏蛔蟲了?”

“原是田文粗魯,得罪。”孟嚐君拱手一笑,卻又驟然低聲,“如此說來,唯有逆來順受了?”甘茂一番思忖笑道:“至少,情急處不能逆鱗。譬如今日無端誅殺、突兀散朝,孟嚐君若上前勸諫,必是言辭憤激,後果不堪設想也。秦武王並無此等乖戾,如張儀之能者,尚且退避三舍,何況齊王如此乖戾暴烈,孟嚐君豈有他哉?”良久默然,孟嚐君仰天長歎一聲,向甘茂深深一躬,甩開大袖去了。

次日清晨,孟嚐君接到王室宣令:三日後秋狩閱軍,丞相率百官並列國使節同行。孟嚐君悶悶不樂,請上卿蘇代知會各國駐臨淄使節,吩咐屬吏知會各個官署,自己卻閉門不出整整大睡了一日。親信門客大是驚訝,心知孟嚐君必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煩心事,守住了各個門口不許任何官員探訪。一時間,門庭若市的孟嚐君府難得地清淨了兩日。

中酉最後一日,齊湣王的狩獵馬隊並隨行百官使節浩浩蕩蕩地開出了臨淄王宮。齊湣王一身青銅甲胄,一領紫紅鬥篷,身背最硬的王弓[122],箭壺中插著十六支上好的兵矢[123],腰間一口闊身長劍,腳下一輛駟馬青銅戰車,上下一團金光燦燦,直是天神一般。出得王宮,臨淄國人潮水般湧來瞻仰青龍齊王的風采,“東方青龍!天下霸主!”的歡呼聲響徹了連綿街市。齊湣王麵對國人的狂熱膜拜最有耐心,一路緩緩行來,還時不時地舉起手中長劍於民安撫。車馬儀仗好容易湧出臨淄西門,已經是正午時分了。會齊城外列陣的六千鐵騎,齊湣王一聲令下,直向西北方向的濟水河穀壓來。

翻過一道草木蒼黃的山塬,遼闊的穀地旌旗飛揚金鼓震天人喊馬嘶,直是戰場一般。

這段河穀臨近濟水入海處,山塬起伏,大海蒼茫,林木蔥蘢,葦草荒莽,原是珍禽異獸龜蛇水鳥棲息出沒的淵藪之地。每到秋草枯黃的季節,這裏是臨淄貴胄的上佳獵場。但是,自齊湣王即位以來,這片獵場卻被圈做了王室禁苑。但凡出獵,非齊王親筆王書,任何貴胄不得靠近。雖然做了禁地,齊湣王卻從來沒有來這裏狩獵過。他即位的第二年,這片河穀變成了一座遼闊的軍營。舉國新征發的精壯男子,都全部集中到了這裏。浩浩蕩蕩三十萬,從此在這片水天相連的山塬地帶開始了聲勢赫赫的大訓。六年過去了,齊湣王第一次來到這片軍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