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茂一路兼程,旬日之間進入了郢都。此時的楚國,正是無所事事而又惶惶無計的時日。自屈原的八萬新軍在丹陽之戰殉國,楚國像泄氣的皮囊癟了下去。北上中原沒了氣力,國政變法更是無人再提,眼看著齊國、趙國、燕國都在蓬蓬勃勃地強大,楚國竟似沒有舵手的大船悠悠漂蕩,誰也不知道它要漂向何方。大臣們惶惶不安,幾個新銳人物常常來找春申君問計,並時不時從流放地帶來屈原壯懷激烈的信件,要春申君敦促楚王振作,力行變法。縱是昭雎一班老世族,也是終日謀劃要北上爭霸,恢複楚國的霸主地位。可屢次求見楚懷王陳說,楚懷王都是笑嘻嘻一句嘟噥:“多事。太平日子多好,優哉遊哉,曉得無?總想打仗,當真木瓜了。”
春申君與幾個新銳求見,激烈直陳秉承先王遺誌,要推行二次變法。楚懷王不勝其煩:“好了好了,先王變法,變出個太平來了?朝中咬成一片,整日死人打仗!如今有何不好?朝野安樂,太平歲月,好日子過膩了?日後誰再說變法,立即貶黜三級!曉得無?”春申君挺身抗辯,提出恢複屈原官職,楚懷王更是煩躁:“屈原屈原,屈原隻會惹是生非。殺張儀,打私仗,連八萬新軍都被他賠了還不夠?用他,誰答應?亂成一團你來收拾?不辦好事,隻會添亂,就是屈原!曉得無?”
下得殿來,春申君一聲長歎,拔劍便要自殺。幾個新銳臣子連忙死死抱住,奪下長劍。春申君放聲大哭,當場昏倒,被抬到府中臥病不起了。一個年輕將軍站在榻前低聲道:“春申君,楚國要好,必除兩個人物!”春申君霍然睜開眼睛:“你說,誰?”將軍咬牙切齒道:“一個鄭袖,一個靳尚,楚王被這兩個人妖蠱惑,連說話都變得娘娘腔了,楚國能好麼?”春申君閉目思忖良久,一聲長歎道:“縱無人妖,此公又能如何?徐徐圖之了。”
從此,楚國果真平靜了許多。殿堂無人聒噪,邊境無有戰事,楚懷王整日忙著與鄭袖靳尚並一班嬪妃侍女玩樂,世族大臣們忙著蠶食國田擴張封地,春申君一班新銳則氣息奄奄地閉門不出。這個地廣人眾的南方大國在短短三五年中,仿佛從天下大潮中遊離出來的一座死水“太平”島。
正是此時,甘茂來到了郢都。甘茂本是楚國下蔡名士,在楚國朝野倒是人頭活絡,但既然有孟嚐君的托付,自然是先見春申君為上策。春申君此刻仍然執掌邦交,例行拜訪也是無可厚非。但甘茂對楚國官場風氣熟透不過,知道此刻不能教楚國老世族認定自己是春申君一黨,須得在行止上保持不偏不倚,便先在驛館住好,然後大張國使旗幟前去拜訪春申君。軺車駛到府邸門口,卻見名重天下的春申君府前門可羅雀。白發蒼蒼的總管家老見威勢赫赫的齊國特使鄭重拜訪,喜出望外,鞍前馬後地倍獻殷勤,非但親自將甘茂扶下軺車,且一溜碎步一直將甘茂領到後園竹林一座茅亭前,正要前去稟報,卻被甘茂擺手製止了。
茅亭外,幾個女樂師正圍坐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司鍾操琴,專注地奏著一曲悲愴的長歌。女樂師們臉上掛滿了淚珠,一個散發長須身形消瘦的中年人迎風佇立在茅亭廊柱下,正在放聲長歌,悲愴激越的歌聲令人斷腸:
陶陶孟夏兮 草木莽莽
傷懷永安兮 汩徂南土
變白為黑兮 倒上以為下
黨人之鄙妒兮 羌不知吾所臧
浩浩沅湘兮 分流汩兮
修路幽拂兮 道遠忽兮
世既莫吾知兮 人心不可謂兮
懷情抱質兮 獨無匹兮
文質疏內兮 眾不知吾之異彩
伯樂既歿兮 驥將安程兮
人生稟命兮 各有所錯兮
知死不可讓兮 願勿愛兮
明以告君子兮 吾將以為類兮
……
一聲響遏行雲的長嘯,歌聲戛然而止。黃衫者猛烈地捶打著廊柱憤聲長呼:“屈子,你不能這樣走啊!你走了,黃歇何以自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