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國已經是天下最大最穩定的市場。秦人重農戰,但對山東商賈素來秋毫無犯,誠實交易,言不二價,更無賒欠賴賬。官府購物更是利落,隻要你貨好,從不講價錢,鹽鐵兵器等大宗買賣尤其如此。山東商賈們當初蜂擁入秦,圖的便是這天下最大利市,如今要打仗,要席卷而去,本來就是人人心疼,隻怕秦國趁勢劫掠,才忍痛割愛罷了。如今,秦國官府不攔不擋,還提供方便,擔保你留下的府邸店鋪原物奉還。想想山東六國,也不是沒有過商賈逃亡風潮,可有一國有這等做派,這等氣量?思忖之下,大半商賈立即不走了。尤其是周、宋、薛、衛、中山等中小邦國的商賈以及草原胡商,本國與秦國素無恩怨,本來就不想走,一看秦國官府作為,立馬卸車下貨。更有心感秦人厚道者,立即重新開張,縱無買賣,也給秦人一個麵子了。六國商賈卻是不同,本國要與秦國交戰,那些由官府權臣出資的商家更堅信秦國必亡,自然還是走了。真正的六國私商,除了一些與本國官府過從甚密,對秦國素有成見,又對秦國強橫暴政深懷怨懟的愛國義商,譬如楚國猗頓家族,自然也是走了。除此之外,純粹的商賈十有八九都留了下來。
一場商賈逃亡風潮,雖然在一夜之間神奇地平息了,但恐慌卻並沒有真正過去。毋寧說,秦國朝野的不安,恰恰是從這時剛剛開始。
各縣縣令飛馬報來了民眾的騷動。埋藏糧食,堅壁財貨,已經成為風潮。河西高原靠近魏國趙國邊界的民眾,已經開始絡繹不絕地逃向關中。山東六國來的墾荒新移民最是恐懼,早已惶惶不安地向深山老林逃兵禍了。關中老秦人雖然沒有大的騷動,卻也是紛紛請戰。各大家族的族長族老們不斷到縣府打問戰事,與以往戰事前的激昂請戰相比,分明多了幾分憂心忡忡。最震動朝野的,是郿縣與下邽赫赫有名的老秦騎士部族——孟西白[132]三族已經舉族成兵,連老翁女人孩童也在競相準備各種各樣的木棍鐵器,準備血戰六國!一片恐慌,一片騷動,一片慘烈,這在秦國是前所未有的,即或在秦獻公時魏軍進逼華山,老秦人也沒有過如此震撼慌亂。
魏冄接報,立即與宣太後商議,以秦王名義發布了《告秦國朝野王書》,曆數秦國戰勝兵威與國府全力一戰的強硬心誌,末了明告朝野:“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必能一戰大敗六國烏合之眾。國人盡可各安其業,無須私組兵卒,無得惶恐出逃。但有散播流言,亂我民心者,決以律法治罪!”這份王書快馬兼程送往各縣,縣令縣吏立即全數出動,到山野鄉裏宣讀王書,安定人心。
旬日之內,秦國民眾大體安定了下來。知兵者卻又立即紛紛上書,舉薦統兵大將,對王書中提到的“本王與丞相將親統大軍迎戰”,竟是不置可否。老秦人久經大戰,幾乎每個家族都有成百上千人曾經戰死,對打仗再清楚不過,知道那是國君安定人心而已,一個不到二十歲剛剛即位兩年且從來沒打過仗的秦王,誰能指望他親統大軍?縱然親統,也是壯壯聲威,誰又能指望他果真戰勝?假若這個秦王是秦獻公或者秦孝公,那誰也不會擔心,騎士君王,那是鮮血中滾爬出來的猛士啊。在崇尚耕戰公戰為本的秦國,民眾有著濃厚的議兵傳統,軍隊戰力、將領才能、兵器長短、每次大戰的經過,但凡稍有閱曆者都能說叨一番。輒遇戰事,民間知兵之士都會上書國君,或出謀劃策,或慷慨請戰。雖說這些上書未必件件有用,但也確定無疑地滲透著民心民氣對這場戰事的信心。目下紛紛舉將,顯是民眾窺透了其中要害——秦國目下沒有大將擔綱!在大戰連綿的戰國之世,名將便是邦國長城,沒有名將,朝野之心立即懸到了半空,這是誰都明白的道理。
唯其如此,朝野關注的第一件大事,便成了選將。
民眾急,鹹陽王城更急。調兵遣將這件根本大事,在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之日,便立即提上了議事日程。可說了幾次,卻都沒有定見。《告秦國朝野王書》發出後,宣太後立即召來丞相魏冄,來到秦昭王的東偏殿書房連夜會商,說了一時,連庶民舉薦的隱士都算了進來,還是拿不定主意。
沉默良久,魏冄慷慨請命:“我親自統兵,白起為副將,丞相府交樗裏疾處置,似為萬全之策。”說起來,魏冄堪稱文武兼通,且秉性雷厲風行,似無不可。然則丞相總攝國政,要將千頭萬緒的事體歸總理順並支持戰場,也是同等要命的大事,若他去統兵,年邁的樗裏疾能擔得起這晝夜操勞麼?如此一想,秦昭王沒有說話。
宣太後淡淡笑道:“你久在文職,沒有統兵閱曆,還真不是上佳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