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驩告辭走了。樗裏疾沒有立即進宮,在書房轉悠了足足兩個時辰,眼見紅日西沉暮靄淹沒了鹹陽,才吩咐一聲備車,坐著那輛特製的寬大篷車進了王宮。
寬大敞亮的書房裏,已經亮起了一個巨大的燎爐,木炭火燒得紅亮亮,因了高大寬敞而倍顯寒涼潮濕的書房暖烘烘一片幹爽。圍著燎爐,宣太後秦昭王與魏冄白起正在議事,也是熱辣辣一片火氣。
六國戰敗而生出齟齬,原是秦國君臣意料中事,所期盼的也正是借著這種齟齬換來一段時日,紮實整肅一番內政,繼續擴張實力。作為丞相,魏冄想做的,是在關中修一條大渠,引出涇水灌溉關中的那些白茫茫的鹽堿灘。這本是秦孝公與商君的遺願,秦惠王當政之年,被合縱連橫攪得騰不出手來做這件大事,若能在他做丞相期間做成,對秦國無疑將是萬世不朽的功業。作為新任國尉,白起想的是立即動手再編練二十萬精銳新軍,使秦軍作戰主力達到四十萬大軍,他便有足夠的信心躍馬中原,再也不必對合縱抗秦提心吊膽。宣太後倒是無甚宏圖大略,隻想平靜無戰事,她可以趁此機會到燕國去住上一兩年,與樂毅多多盤桓。她忘不了那個睿智剛毅的將軍。作為秦王,嬴稷隻是渴望自己快點兒長到二十一歲加冠親政,在此之前,最好天下無事。
可是,六國交惡的深徹猛烈,大大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四國攻齊驟然成勢,又驟然崩潰。緊接著是令人匪夷所思的趙國攻韓,又是齊國大擴軍要蕩平天下,燕國秘密練兵要向齊國複仇,接著又是春申君被罷黜、孟嚐君被罷黜,等等,快馬接連,消息頻傳,令人目不暇接。每一個消息,都強烈地衝擊著秦國君臣,都迅速地改變著秦國朝野的評判走向。然則無論如何評判,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說著一句話:“山東亂塌火了,秦國總不能幹坐。”
魏冄第一個坐不住了,徑直找到宣太後麵前:“六國交惡,天賜良機。臣請急召白起回鹹陽,立即商議應對之策,絕不能坐失良機。”宣太後沉吟不定道:“白起多年離家,剛剛回去便奪人之情,我是不忍心了。”魏冄昂昂高聲道:“白起國士良將,豈不知國事親情孰輕孰重?太後不忍,我便去了。要打仗,沒有白起不行。”說罷大步出宮,徑直駕車直奔郿縣。
到了五丈塬,恰恰遇上白起與荊梅安葬老師。看著那一座黃土墳塋與粗糙的石刻,魏冄熱淚盈眶,立即擬了一件《請賜荊禺爵位書》,以“先生育將,有大功於國”為名,請以軍功爵封賞並厚葬隱逸名士荊禺。書簡擬就,魏冄派郿縣令飛馬鹹陽呈送宣太後。次日清晨,郿縣令快馬飛回,以王使之身宣讀王書:敕封荊禺為少庶長爵位,以上大夫禮隆重安葬,由其女荊梅承襲爵位,著郿縣令全權辦理。白起原不知情,及至王書一下,連說不妥,說老師一生不求功名,如此做法有違老師心願。荊梅更是噘著嘴巴不高興:“秦法昭彰,廢除世襲,卻要我承襲爵位,惹人恥笑,甚個道理?”魏冄大是不悅,總算勉強接受了荊梅不承襲爵位,又是正色道:“以正道立功受爵,原是名士立身大道。先生不計功名而為國育才,國府明知其功而不賞,敬賢之道何在?白起,你倒是說說,先生曾經說過不受國家封賞的話麼?”白起思忖片刻搖搖頭:“沒有。”“這便是了。”魏冄大手一揮,“大丈夫有功受爵,當之何愧?郿縣令立即按王命厚葬立石!”白起想想也在理,便對荊梅道:“丞相所言,邦國大義。老師既是秦國老民,自當含笑泉下。小妹以為如何?”荊梅隻低著頭嘟噥了一句:“磁錘。聽你。”
大事一了,魏冄立即對白起說了山東亂象。白起本來打算給老師守陵三月然後與荊梅一起回鹹陽,聽得魏冄一說,心下立即著急起來,隻看著荊梅,臉憋得通紅。荊梅噗地笑了:“磁錘,看我做甚?”又是輕聲一歎,“老父高年亡故,又在臨終前眼見你成人成事,也算是死而無憾老喜喪了,何在乎你廝守陵前?”白起吭哧道:“那你?”荊梅道:“磁錘,還能都走了?我替你守陵,到時自來找你。”白起有些猶豫:“這荒塬野嶺,我擔心你。”荊梅道:“婆婆媽媽,磁錘,誰用你擔心?去,自個好好保重。”魏冄大是高興,對著荊梅深深一躬:“姑娘大義高風,不愧墨家本色。三月之後,魏冄陪白起親迎姑娘回鹹陽。”荊梅笑了笑,眼睛裏閃著淚花:“隻要他好。我沒事。”
一路快馬,天黑堪堪回到鹹陽,宣太後已經在秦昭王書房裏等候了。
君臣四人一碰頭,會商立即開始了。先是年輕的秦昭王將各路快馬斥候與商人義報傳回的各種消息歸總說了一遍,末了激動地叩著書案:“百年以來,山東六國沒有過如此亂象。若錯過這個良機,教人心痛。如何動手,我卻思謀不出,丞相國尉說。”宣太後笑道:“自作孽,不可活。這六國也是,神仙難救。甭著急,慢慢說,總是要瞅準了下手,叫甚來?謀定而後動。”魏冄性急,更加上已經思謀多日,接口道:“以我看,這是大打出手的好機會。除了齊趙燕三國暫時不能打,魏楚韓三國,就看先咥哪一坨了。”秦昭王道:“齊趙燕為何不能打?”魏冄道:“齊國趙國正在勢頭,先避避再說。燕國窮、大、遠,勞師遠征也未必獲利,也是先撂下再說。”宣太後接道:“雖說是窮大遠,可這燕國卻不可小視。姬平樂毅,那是上天給齊國預備的一個死硬對頭,用不著秦國動手。”秦昭王笑道:“母後總是說燕國好。我卻看燕國無甚出息,就一個姬平,一個樂毅,能成多大事?”魏冄擺擺手道:“先不說燕國如何,眼下是不宜動手便了。白起,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