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個時辰,兩人降落在一處山坳。魯仲連一打量,這個山坳恰恰在夾著瀑布的東山山腰,回首看去,遙遙的一柱青峰插天矗立,分明是清晨觀賞瀑布的山峰。如此看去,兩人方才貼著那座大山飛了一個巨大的弧形,近於抄了個直線捷徑。若要走來,要順著山嶺翻越,無論如何也得一日路程了。魯仲連不禁由衷讚歎:“姑娘天馬行空,魯仲連佩服!”少女臉上一紅笑道:“沒有你賣力笨走,我也帶不動了。”魯仲連哈哈大笑:“實話實話,魯仲連今日才知道一個笨字,是笨。”少女不禁莞爾一笑:“笨漢天心,好著呢。”魯仲連卻猛然驚呼:“噫!對麵五道瀑布,如何隻剩兩道了?”少女咯咯笑道:“真笨呢,中三道被上下兩道遮蓋,隻在那座高峰看得見了。”一時之間,魯仲連大是感慨:“要觀真山,須得登高。信哉斯言也!”少女揶揄道:“說過一回了,還說?”魯仲連大為驚訝:“奇了,姑娘如何知道我說過一回?”少女隻一笑:“走,莫得我師等煩了。”說罷向山坳深處去了。
走到山坳盡頭,又攀上一道山崖,瀑布雷聲轟鳴如近在咫尺,卻偏偏不見瀑布。少女笑道:“不用打量,瀑布在山前,出去時自然看得見了。”魯仲連又是一番感慨:“墨家多奇思,這南墨院又是鬼斧神工也。”少女目光一閃道:“比神農大山總院如何了?”魯仲連笑道:“姑娘沒有去過墨家總院?”少女搖搖頭,魯仲連也不再問了。
上得山崖,是一座寬闊的岩石平台。除了腳下石板道,岩石山體綠樹蔥蘢,將平台遮掩得嚴嚴實實,與周圍山體一般無二。少女道:“你且稍待,我去稟報巨子。”說罷一閃身消失在山崖之中。
片刻之後,少女出來笑道:“請隨我來。”
魯仲連跟著少女,進了一座幽暗的山洞。曲曲折折大約走了百十來步,豁然明亮。魯仲連一打量,眼前竟是一個巨大的天坑。天坑方圓足有三五畝地,恍若一片寬廣的庭院,錯落有致地布滿了花草竹林與奇異的高大樹木,四麵石壁高逾百丈,青亮光潔寸草不生;仰頭看去,廣袤的天空變成了一方碧藍的畫框,幾片白雲悠然地浮動其中,說不出的高遠清奇。饒是魯仲連見多識廣,也為這天成奇觀驚歎不止。
穿過一片竹林,眼前綠草如茵,草地中央一座竹樓懸空而立,竹樓下一座茅亭,依稀墨家總院老墨子的天竹閣。少女將魯仲連領到茅亭下笑道:“有涼茶,你且稍坐,巨子便來。”說罷飄然去了。魯仲連隻一點頭,捧起石幾上的陶壺咕咚咚猛飲了一陣,清涼沁香,一抹嘴盯住了那座竹樓,等待著那個自立南墨的老人出現。
天下事也奇。墨家是以對天下兼愛為本的學派,又是紀律最為嚴明的行動團體,按說最應該傳承有序,最應該凝聚不散。然則,老墨子死後,墨家卻迅速分解,非但當初的四大弟子各成一派,連稍有成就的年輕弟子也出了總院自立學派。聲威赫赫的墨家,竟一時星散為各種墨派。這南墨,是墨子四大弟子之一的鄧陵子的墨派。
鄧陵子原是楚國江東漁人子弟,少時聰穎靈慧,隻是家貧難以求學,隻有隨父母在漁船上漂泊打魚為生。有一年,墨子帶著幾個弟子南下楚國,在雲夢澤畔恰遇鄧氏漁船,便將這個聰明少年收做了墨家弟子。鄧陵子刻苦勤奮,天分又高,不幾年便成為墨家弟子中的佼佼者。墨家不求入仕,隻奔波天下布學除暴。墨子常常與幾個得力弟子分頭率領一撥人馬行動,久而久之,磨出了四大弟子——禽滑釐、相裏勤、苦獲與鄧陵子。鄧陵子最是年輕,非但學問見識不凡,劍術更是墨家之冠。在老墨子晚年,發生了秦國的商鞅變法,墨家以商鞅變法為暴政,欲暗殺商鞅以拯救庶民苦難,鄧陵子便是反對變法暴政最堅定的大弟子。幾經曲折,墨家與秦國冰釋誤會,與法家一起,變成了支持秦國變法的最大學派。
老墨子溘然長逝,天下大勢驟變,六國合縱抗秦一時成為潮流。對於曆來以天下安危為己任的墨家,曾經有過的歧見又重新發作了。鄧陵子幾次提出南下,扶持楚國變法,聯合六國抗擊暴秦。相裏勤與苦獲卻主張遵從老師決斷,支持秦國統一,在天下推行秦法。資深望重的大弟子禽滑釐猶疑不決,主張“靜觀其變,徐徐圖之,毋得躁動”。如此一來,墨家的分立成了無可挽回的必然結局。
此時,少年成名的魯仲連進了墨家總院。
魯仲連是院外弟子,原本不該對墨家決策發生影響。不想,墨家四大弟子卻因爭執不下,提出了遵從墨子的“尚同”法度,開設論政台,讓全體墨家子弟論戰而後決斷。墨家本來就有濃厚的開放論戰傳統,論政台一開,歧見百出,根本無法尚而同之。若是論戰學問,魯仲連自會虛心聆聽。然則一論及天下大勢,他便大有主張,忍不住跳上高台,慷慨激昂地一口氣說了半個時辰,歸總一句話:效法蘇秦,以合縱為山東六國爭取變法時機;秦法失之於苛細,不足效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