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惶惶大軍嗟何及
從此,趙軍大營開始了度日如年的煎熬。
進入九月,這番大勢誰都看得明白了。秦軍是下死心要活活困死趙軍了。你有車城圓陣,他卻不來攻你。你若攻出突圍,那精銳鐵騎便如潮水般逼你回陣。這不分明是要你回到陣中挨餓等死麼?前心貼後背,整日氣息奄奄,當真還不如死了。若來攻,趙軍尚可在拚死搏殺中搶得一些戰馬軍食,可他偏是不來,你卻奈何?倏忽旬日,趙軍的車城圓陣已經完全喪失了開始的些許歡騰,陷入了一種無邊的寧靜恐慌之中。
趙括幾乎瘦成了一支人幹,顴骨高聳的刀條臉,兩隻眼窩陷得黑洞一般可怕,亂蓬蓬的胡須連著亂蓬蓬的長發毫無章法地張揚開來,昔日緊身合體的胡服甲胄,如今空蕩蕩地架在身上。曾幾何時,最是講究尊嚴的一個倜儻公子麵目全非了。饒是如此,趙括依舊在終日奔忙,查軍情、撫傷兵、分配軍食,沒有片刻歇息。
這夜三更回帳,趙括仍是久久不能平靜。
目下最教他刻刻在心又大為頭疼的,是兩件事:一是處置越來越多的軍食糾紛,二是搜集越來越渺茫的援軍消息。軍食越來越少,糾葛便越來越多。昔日情同手足的戰場兄弟,大是生分了。各營各隊常常為了一片挖掘出來的草根山藥爭得你死我活,連將軍們都卷了進去,每次都教趙括心驚不已費盡心力,回到行轅猶是唏噓不已。但最揪心的,還是援軍無望。喬裝的秘密斥候派出了一撥又一撥,雖然回來的不多,零星消息畢竟還是有的,但每次消息都教趙括心驚一次心涼一次。先是魏國韓國首鼠兩端,信陵君強爭救趙被罷黜;再便是齊王建不納藺相如與老蘇代苦諫,拒絕出兵出糧;後來又是楚國冷落平原君,對秦趙大戰作壁上觀;最可恨的是燕國這個早已經變蔫了的夙敵,竟在此時謀劃要偷襲趙國,奪黃雀之利。如此看去,這列國援兵當真是畫餅充饑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邦國無恒交,唯利是圖耳,如此等等之尋常時日趙括大為蔑視的諸般諺語格言,此刻都翻江倒海般湧上心頭,心中鼎沸,百味俱出。
驀然之間,趙括想起了平原君說給他的一個故事:
老廉頗當年被貶黜,回到邯鄲賓朋門客盡去,門可羅雀。後又複職,賓朋門客驟然俱來,又是門庭若市。老廉頗喟然長歎:“客如潮水,來去何其速也?令爾等退去,一個不見!”一老門客長籲一聲從容笑道:“此乃人心世道,君何見之晚也!方今天下以市道而交,君有勢,客則從君。君無勢,客則去。此固常理也,何怨之有也。”是啊,天下以市道而交。“市道”者何?唯“勢、利”二字焉,豈有他哉!勢則為利,利可成勢,無勢無利,所交者何圖?
猛然,趙括打了一個冷戰。
“大將軍,你一整日沒吃飯了。”少年軍仆站在案前,鋥亮的銅盤中隻有拳頭大一塊焦黑的幹肉、一塊烤得焦黃的芋根、半盞已經發餿的馬奶子。
趙括罕見地笑了:“小弧子,你還隻有十五歲,都皮包骨頭了。你吃了它。”
“大將軍,這如何使得?”少年軍仆哽咽了。
“如何使不得?來,這裏坐下吃。”
“大將軍……”少年軍仆大哭拜倒,“你是三軍司命,小弧子縱是粉身碎骨,也不能奪大將軍之軍食啊!”
“那好,我倆人各一半。否則我也不吃。”趙括拿過案邊切肉短劍,將幹肉芋根一切兩半,“來!吃也!”
少年軍仆哭著吃著,突然跳了起來:“大將軍你聽!”
夜風呼嘯,刁鬥之聲隱隱可聞,在死一般的沉寂中沉悶的慘號一聲又一聲傳來,清晰而又恐怖。趙括凝神側耳,臉上滲出豆大汗珠,麵目獰厲地霍然跳起大喊:“中軍飛騎隊出巡!”提起戰刀大步衝了出去。
片刻之後,趙括帶著一支稍微能大跑一陣的百騎隊,終於衝到了一座有微微火光的帳篷前。一陣奇異的腥膻肉香遠遠隨風鑽進了每個人的鼻孔,倏忽之間,百夫長的臉刷地白了。趙括飛身下馬一聲大吼:“包圍軍帳!挑開帳門!”騎士們嘩地圍住了大帳,當先一排長矛齊出頓時挑開了帳門。趙括挺劍大步搶入,一望之下目瞪口呆。
小小軍帳中,兩具屍體血淋淋地擺在草席上,四肢已經成了帶血的白骨架。小地坑中燃著粗大的幹木柴,鐵架上吊著的鐵盔兀自淌著血水咕嘟嘟冒著蒸騰霧氣。十餘名兵士正在埋頭大啃帶著血絲的白骨肉,臉部扭曲變形,猙獰可怖之極。
“他們吃傷兵!”百夫長指著屍體嘶聲大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