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雎也不過問,悠悠然回了書房。燈下打開青布包袱,卻見粗粗一卷竹簡,用麻線捆紮得分外仔細,解開繩結抖開竹簡,剛一鋪開,題頭赫然五個大字——評點計然書!範雎大是驚訝,仔細一看,這卷書簡非同尋常:韋編連綴極是精致講究,搭手摸去,竹簡背後竟沒有一個皮線繩結;紫色竹簡刻正文大字,綠色竹簡刻評點小字,紫綠相間,文評有別,分外簡明清爽;竹簡天地打磨得極為光滑,還分別塗出一道藍色(天)與黃色(地),藍黃天地偶有眉批,朱砂書寫,懸於石粉過白的中間刀刻文字之上,似白璧之上鑲進了顆顆紅色珠玉,上手入眼爽心悅目。範雎書吏出身,嫻熟書房事務,一看便知此書是高人名士凝聚心血之孤本傑作,否則斷不會如此講究。按此書製作之精,外麵還當有或銅或木之書函,目下沒有,定然是唐舉背負不便,將函去掉了,殊為可惜。然則,真正令範雎驚訝的,還不是這諸般考究的書式製作,而是這失傳數百年的奇書再現,且有人如此精心評點。

計然者,春秋末期晉國之智謀奇士也。此人遊曆吳越,收了個叫做範蠡的布衣之士做學生。範蠡後來成了越國上大夫,輔助越王勾踐複仇滅吳,成就了一代霸業,後來飄然隱退泛舟湖海,於陶[296]地以“朱公”名號染指商旅,不到十年富甲天下,於是被商旅呼為陶朱公。這《計然書》,是範蠡隱退後輯錄老師計然之言論,並參以自己見解所成,全書七策八千餘言,說的是一個邦國致富術。富國富人,字字精到,天下商旅呼之為“絕世富經”,名士則稱之為“計然七策”。

如此一部奇書,兩百年來隻聽人說不聞人學。縱是名士大家雲集的稷下學宮,也沒有教習《計然書》的名士大家。這部口碑相傳的奇書,亦如計然、範蠡,湮沒在變幻莫測的人世沉浮中去了。此等奇書突兀麵世,範雎如何不驚訝非常?

顧不得細細揣摩,範雎一目十行地瀏覽起來。幾節讀過,發現這《計然書》的評點比本文更是奇特。本文曰:“知戰則修備,時用則知物,二者形,則萬貨之情可得而觀已。”評點雲:“今世多戰,修備更在戰後。大戰國乏,唯知養息致富而後起,國可長盛。四強皆衰者何?不諳戰後修備之道也!”隨著本文主旨,評點者又將計然的“修備知物”細化為養息富國之六策:通貨物、振百工、平物價、輕稅賦、重水利、興農桑。每策之後又有細化,林林總總精當齊備。範雎雖非經濟之才,畢竟為相秉政多年,對國計民生之要害關節還是清楚的,一看此等見解,便知評點者決然一個經國致富之行家裏手,不禁連連讚歎,一口氣看了下去。

五更雞鳴,範雎猶在捧著書卷揣摩,品咂端詳之間,突然放聲大笑起來。

蔡澤回到燕山社寓,大商們紛紛聚來聆聽高論,以為這鯤鵬名士的相府之行必是一鳴驚人,都想請這“未冠丞相”先行指點秦國商機。存了這個想頭,商人們分外慷慨熱絡,蔡澤未回時,社寓正廳已是大宴齊備錦衣如雲,紛紛議論如何酬謝這個看重商旅的名士丞相了。燕國商人們更覺光彩過人,興奮呼喝應酬不已。

不想,蔡澤進得大門一臉憤激之色,尚未就座便對著眾人一個長躬:“範雎不識時務,蔡澤愧對諸位,告辭!”一甩紅衣大袖徑自走了。燕商們大是難堪,一陣愣怔連忙追出來勸阻,不想蔡澤出門便飛馬而去,一時蹤跡皆無。山東商人們大覺無趣,頓時紛紛散去,隻留下幾個燕商對著滿廳酒宴兀自發呆。

飛馬疾馳,暮色時分蔡澤到了藍田塬下的鬆林坡。正欲躍馬出林,蔡澤卻驟然勒住馬韁愣在了當道——前方樹下的一方大青石上,一個青袍鬥笠的老者正對著他悠然發笑。蔡澤頓覺難堪,走馬上前黑著臉道:“先生笑我麼?”

“足下不當笑麼?”

“蔡澤固當笑,先生更當一笑!”

“噢?”

“唐舉易相大家,料運南轅北轍,豈非可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