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著聽著,秦昭王的怒火似乎漸漸地平息了,那雙雪白的長眉緊緊縮成了兩個白鑽,聽到末了冷冷一笑:“再難再苦,總得有個出路不是?諸位說說,當此艱危之際,當如何使秦國再起?哭窮哭難,頂個鳥用!”
一句粗魯的罵聲,老臣們驚愕得麵麵相覷無話可說。驟然之間,老臣們覺得未免也太兜底了,老秦王臉上也是實在擱不住了。可是,要教老臣們當下謀劃對策,卻是談何容易。且不說這些老臣子致仕多年已經不謀其政,縱想謀政,也都是人各一業的事務傳統,誰個能有通盤長策?更兼原本已經覺得說得太多,誰還敢貿然對策?愣怔錯愕之下,都低頭盯著案上的酒菜癡癡發起老呆來。
“散會!”秦昭王竹杖篤地一點,站起身匆匆大步去了,慌得給事中與幾名武士連忙一溜小跑趕了上去,竟將一班老臣丟在了池邊無人理會。
回到書房,秦昭王臉色鐵青,靠在坐榻裏泥雕木塑般望著黑沉沉的屋梁,嚇得書房內外的內侍侍女大氣也不敢出。過得頓飯時光,秦昭王猛然站了起來大喊一聲:“傳令長史:明日立即出巡關中!”給事中答應一聲飛步去了。片刻之間,長史捧著一方木匣匆匆來到,進門道:“啟稟我王:丞相蔡澤夤夜緊急上書。”秦昭王冷冷道:“本王在宮,為何不來直說?”長史道:“丞相是要晉見,臣言我王今夜早寢,丞相思忖再三說聲難得,留下書簡去了。”秦昭王掃一眼木匣上的泥封,喘了口粗氣:“打開。”說罷靠在坐榻大枕上眯縫了一雙老眼,“念來聽聽。”
長史念得幾句,秦昭王猛然睜開眼睛連連擺手:“且慢且慢,從頭再念。”長史一點頭,抑揚頓挫的聲音在書房清晰地回蕩起來:
臣蔡澤頓首:入秦有年,臣未展長策,心實有愧。期年揣摩踏勘,臣對再度強秦已有定見,述其大要,王可忖度。長平戰後,秦國大衰,跌至惠王東出以來最低穀。其間根本,在於秦國本土經濟一直未有長足開發。往昔秦之殷實,一在積累,二在擴地,三在掠國。自我王即位,五十年大戰連綿,連奪河東、河內、夷陵、南郡四地,魏楚韓周之累世財貨,泰半入秦矣!上黨與強趙相持三年,而終能長平一戰大勝,多賴秦國財貨囤積之盛耳。然終因未能一鼓滅趙,且失河外之地,財貨自此無所進項也。及至再行滅趙,三戰敗北,舉國積財消耗八成有餘矣!更兼近十餘年六國合縱鎖秦,入秦商旅銳減,鹹陽百業蕭條,關中水旱不均,蜀地水患民亂迭生,關外四郡複失,內無食貨之根,外失財貨之源,秦之國計民生終陷凋敝矣!然則,困境並非無救。臣以為:秦欲再起,當一反往昔積財之道,以腹地開發為本,以擴地掠國為末。唯本土民生蓬勃茂盛,強國之根方無以撼動也!唯其如此,臣有七字方略:明法、整田、重河渠。實施於國,則當以關中平川為軸心,蜀中隴西為兩翼,消弭水患,瀉鹵出田,老秦本土當成天府也!蓋秦國新法雖有蛀蝕,然根基堅實,朝野無變亂之虞,唯國策得當,十年之期,強秦再起有望矣!
“念啊!”秦昭王霍然睜開眼睛,敲打著坐榻扶手。
“啟稟我王:丞相上書完。”長史將竹簡放上書案,“丞相有言,明日午後入宮晉見,尚有詳實對策說王。”目光一陣閃爍,秦昭王輕輕點了點竹杖:“念也念了,你以為這對策如何?”長史恭謹道:“臣不謀大政,對丞相長策無以置喙,唯覺論秦之失似有太過,郵傳朝野,恐於國不利。”秦昭王目光又是一閃:“你是說,此書不郵傳郡縣?”長史低聲道:“依據秦法,丞相之國事書當郵傳郡縣知曉。然此書指斥曆代秦王國策有失,臣恐徒亂民心。以臣之見,可以‘該書未涉實政’為由,留宮不予郵傳。”
秦昭王默然了,凝神思忖片刻,突然一拍坐榻扶手:“不!全書抄本照發,並責令各郡縣立即上書以對!”說罷起身向給事中一揮手,“備車,丞相府。”長史尚在愣怔之中,秦昭王已經點著竹杖出了書房。片刻之後,一輛遮蓋嚴實的黑色篷車在幾名便裝武士簇擁下出了王宮,向東麵的大街轔轔駛來。
新丞相府坐落在正陽道的北側,七進官邸,屬官官署應有盡有,隻是沒有後苑園林,顯得宏闊不夠。其間原由,是蔡澤尚未定爵,入主範雎的應侯丞相府多顯唐突,秦昭王當初便下書另辟了這座閑置官署做了蔡澤丞相府。黑篷車到了府前,便見府門風燈明亮,各色吏員穿梭般出出進進,車馬場也是滿當當沒有空位,秦昭王不禁大是驚訝,低聲吩咐馭手繞道後門進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