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碎石小徑穿過竹林,一片碧綠的草地上一座茅屋庭院,屋前兩座茅亭,四周高大筆直的白楊林參天掩映,幽靜肅穆如草原河穀。魯仲連搖頭道:“宮城起茅屋,不覺刻意麼?”呂不韋笑道:“這是一片廢棄園囿,將勢就勢而已,管不得別人如何想了。”小越女對魯仲連咯咯笑道:“曉得無?這可是四重茅草也,冬暖夏涼不透不漏,與竹林草地正是相得益彰。就曉得青磚大瓦好!”
三人一陣大笑,說話間到了茅屋庭院,隻見正中門額上赫然三個銅字——利本堂。魯仲連嘿嘿笑道:“老兄,此番你先說,其意如何?”範雎最是急智出色,略一端詳道:“足下是濮陽衛人了。”小越女先驚訝了:“噫!你如何曉得?”範雎指著門額大字道:“此乃魏字。濮陽衛國,文字從魏,隻是將右立刀外勾,這‘利’字正是其形。商旅在外,心懷故國,方有此等懷鄉之刻。”呂不韋一拱手笑道:“先生洞察燭照,在下正是衛國濮陽人氏。”魯仲連一揮手道:“莫得敲邊鼓,你隻說,其意如何?”範雎笑道:“唯知其一,不知其二。”
“其一如何?”
“明刻利本,寓藏大義,其間真意,義為商根。”
“其二?”
“如此立論,有斷無解,其意終究難明。”
“老兄是說,義為利本,道理不通?”
“若能將‘義為利本’之立論著一大文,剖析透徹,天下一大家也。”
“好!”魯仲連拊掌大笑,“不韋,看來你這立論還不紮實也。”
“談何立論。”呂不韋謙和地笑了,“我是隨心而發,一句算一句。著文立說,那是先生、仲連兄此等大家之事,不韋卻是不敢想。”
“呀!”小越女一聲笑叫,“述而不作,不韋豈非孔夫子也!”
四人一齊大笑。呂不韋道:“走,三位先沐浴一番消乏一個時辰,日昳[318]時聚首痛飲如何?”時當正午,魯仲連三人一路車馬顛簸,倒也真是汗濕重衣身心疲累,聽得呂不韋如此安頓,一齊點頭說好。立即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仆人過來,將三人領到了茅屋後廳。片刻之後,粗重的鼾聲便從幽靜的後廳彌漫了出來。
片時之後,小越女先醒了過來,看看院中茅亭的日影,叫醒了魯仲連,正要再去叫醒範雎,卻見範雎長袍散發悠然到了門口。小越女訝然道:“範兄自己醒了?”範雎笑道:“假寐片刻也就是了,真到夢鄉一個時辰能回來?”尚在懵懂的魯仲連嘟噥道:“老天也是怪了,分明炎炎夏日,卻涼得通透,倒頭便不想起來。”範雎揶揄笑道:“仲連兄幾時做了村叟,沒看見榻後那個大銅櫃麼?”魯仲連打量一眼恍然笑道:“噢,如此大一個冰櫃,怪道涼爽得三秋一般。”範雎道:“我那丞相府也隻是大木桶盛冰消暑,何有此等冰櫃?你來看,”走過去哢噠拉開了大銅櫃指點著,“這冰櫃內分三層,每層盛冰足足兩大桶。屋內但有涼氣彌散,卻是一滴水也沒有。墨家善工,弟妹說說,這化冰之水何處去了?”小越女在涼冰冰的高大銅櫃上敲打了一番笑道:“這銅櫃層層密封,櫃底當有一支銅管接出,埋在地下引出屋外,尋常但管添冰,無須理會水路,當真機巧也。”“呂不韋,異能之士也!”範雎感歎一聲,“我是揣摩這冰櫃奧秘,竟沒得合眼也。”魯仲連不禁哈哈大笑:“範兄做了一番丞相,便以為天下技能盡在王室官府也,該當開眼!”
正在笑談,一個須發雪白的紅衣老人在門外深深一躬:“三位貴客,先生有請。”魯仲連說聲走,三人隨老人來到了茅屋正廳。
呂不韋正在廳門前六步之地相迎,所不同者僅僅是頭上增加了一頂竹皮冠,頓時平添了一份肅穆敬客的莊重。範雎心知呂不韋與魯仲連夫婦交誼甚深,此番禮敬皆因自己是初交賓朋而起,遙遙躬身,虛空做捧物狀肅然道:“張雎惜無腒頭以敬,謹奉魯子之命一見。”雖隻寥寥一句,卻是大有講究。依據古老的周禮:士初相見,主人當衣冠齊楚迎之,來者則當以雉(野雞)為禮物;冬日用帶長羽的活雉,夏天便用腒(風幹的雉);拜見之時依據時令,來者麵北對主人將雉或腒橫捧於雙手,雉頭或腒頭朝左(左手為東為陽),禮辭是“某也願見,無由達,某子以命命見”。範雎堪稱飽學,此刻見呂不韋戴冠迎出,便以此等拜會古禮作答,心思隻看呂不韋如何應對。
呂不韋謙和地笑著迎了上來拱手道:“先生博古通今,不韋何能應對得當?尋常隻知衣冠禮敬這句老話,便拎了頂竹皮冠扣上,不成想平添拘謹,先生見笑了。”說罷順手解開冠帶拿下竹冠,“還是隨意好,與先生一般的散發布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