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5章 商旅大士(6)(1 / 3)

四麵三層白楊林遮住了夏日的炎炎天光,綠草如茵,清風徐來,茅亭下一案美酒佳肴,當真是撩人胃口。範雎大步上前一番打量,大聳鼻翼:“噫!這味兒卻是特異,似酸似甜還夾帶著異樣肉香,聞所未聞也!”呂不韋笑道:“滿案佳品,範兄獨賞老陳湯,高人。”範雎也算講究食儀,思忖道:“老陳湯甚個講究?陳年老湯麼?”呂不韋搖頭笑道:“範兄也有不食之盲,難得難得!老陳湯者,非陳年之陳,乃陳國之陳,曉得無?”“噢——”範雎見事極快,頓時恍然大悟,“那定是陳國宮廷所創,流播民間之美味了?”“終是拎得清嘞。”呂不韋又轉了一句楚語,“陳靈公別無所能,唯對食、色二字天賦異稟。日日美酒,夜夜佳麗,一朝亡國,隻留下了這酒後湯去了。陳國遺民呼為‘老陳湯’了。”範雎不禁莞爾:“如此說來,這是亡國湯了,你也不怕晦氣?”呂不韋一陣大笑:“好!晦氣均沾。”說著打開石案中間那隻絲綿套包裹的碩大銅鼎,“來,嚐嚐。”

範雎一看,鼎中雪白碧綠金黃的一汪。拿起旁邊大木盤中的細長木勺,小心翼翼地向自己的玉碗中打了半勺,一口下喉,冰涼酸甜又肥厚,休眠三日的肚腹立時咕嚕嚕一陣大響,不禁一聲讚歎:“好個老陳湯,妙不可言!”說罷也不謙讓,一碗一碗地呼嚕嚕大喝。片刻之間,一大鼎空空如也。

“沒有了,再上!”範雎一伸勺叫了起來。

呂不韋笑不可遏:“範兄嗬,老陳湯三日治一鼎,現做隻怕來不及。”

範雎品咂著碗底湯汁驚訝道:“三日一鼎,如此周章麼?”

“你且聽聽。”呂不韋掰著指頭,“精米三合、芋子一升、幹紅棗一合、竹筍一支、小鴨六頭、逢澤麋鹿肉八兩、薑十兩、鮮蔥十兩、苦酒五合、井鹽一合、豉汁五合、淮南橘皮三葉。如此備齊,先分別製成素湯羹與肉湯羹,再合成。以極文木炭火煨得六個時辰,再入冰窖冷藏六個時辰,方可得一鬥老陳湯。一鬥兩鼎。荊雲前夜與我痛飲大醉,為怕誤事,醒後請他喝了一鼎。”

“荊雲何人?也有如此口福?”

“至交義士,我請他總押商隊北上。”

“噢,商隊北上,你如何沒走?”

“範兄與士倉相會後,我再兼程北上不遲。”

範雎一陣默然,與呂不韋飲了幾爵溫醇的楚國蘭陵酒,良久一聲歎息:“不韋嗬,我雖不通商,然秉國多年,也算略知商道。嚐聞:商家言不及義。非不義也,實在是義利兩難也。你如此看重一個義字,對人對事盡皆如此,卻能與天下四大巨商比肩而立,匪夷所思也。”漫漫不經意之間,關切疑惑俱在。

“範兄,不韋說說商道,你可願聽?”

“求之不得也。”範雎慨然道,“我任秦相,所短正在富國通商,否則我還真不想舉薦蔡澤。如今雖已學不當時,卻願師法孔老夫子:朝聞道,夕死可矣!”

“隻要範兄願聽,我和盤托出。”呂不韋見範雎誠心責己虛懷若穀,不禁大是感奮,“左右範兄對我知之甚少,不韋從頭道來。”飲得一爵蘭陵酒,娓娓說了起來。

十多年前,呂不韋接手老父生意而入商旅。

其時,呂氏的家業隻有濮陽的三家麻布作坊與千金活錢,在商旅之中隻算得一個三等小康罷了。老父終生固守一行,守定時令收麻製麻,再織麻賣布。呂不韋很不滿意這般小本生計,接手伊始改弦更張,留下一個老執事維持麻坊,自己帶著兩個年輕精明的執事,來到了商旅汪洋的陳城。在街市作坊轉悠了三日,呂不韋以年金一百的高價,租下了陳城最繁華老街的一座臨街庭院。兩個年輕執事大惑不解,少東做的是甚生意,未見一個主顧便闊綽出手,八百本金當得折騰麼?呂不韋卻不理會,隻吩咐兩人細細訪查,將所有厚利大生意悉數摸清來報。兩個執事連日奔波,每晚回來稟報,都不見少東人麵。

一月之後,呂不韋突然夜半歸來,將兩個執事喚醒要聽稟報。兩個執事備細說了大半個時辰,最終都是一句話:“大生意甚多,獲利最厚者首推兵、鐵、鹽。我門本金甚微,還是收購苧麻做老布行為上策。”滿麵風塵的呂不韋問:“六百本金收苧麻,其利幾何?”抱賬執事答:“麻布六分利,六百金進料,出貨得利三百餘金,已是我門最大宗生意了,甚是穩當。”呂不韋又問:“得利十萬金,要得幾多時日?”驟然之間,兩執事眼睛瞪得溜圓,隻盯著呂不韋愣怔。“如何,算不出來?”呂不韋追得一句。抱賬執事囁嚅道:“苧麻年產一料,縱是年投千金做本,利金大體六百金上下,得十萬之利,要,要,要得百五十年上下。”呂不韋鼻息一哼冷笑道:“一百五十年,五六代人,不愧老東打磨的石蝸牛,也不覺空耗了這大爭之世!”那出貨執事秉性利落,忍不住問:“少東之意,不做麻布了?”“正是。”呂不韋斷然拍案,“先做鹽,再做鐵,再做兵,三年要見萬!”抱賬執事翕動著嘴唇說不出話來,良久漲紅著臉期期艾艾道:“少,少東要做三大行,有,有,有幾多本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