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朝陽初起,晨霧淡淡如煙。
千裏直下的大河在桃林高地驟然東折,衝破三門大峽穀掠過洛陽王城,進入了一望無際的中原平野,蒼蒼茫茫的水麵上白帆點點,分外的壯闊遼遠。中流航道之上,一艘船頭插著半人高紅色菱旗的白帆小船,正不斷在運貨大船與各色官船間穿梭東下。過了虎牢關,精巧的白帆小船漸漸慢了下來。此時艙中走出一人,白衣散發悠悠然船頭臨風站立,凝神遠望一陣問:“前方可是鴻溝渡口?”
艙口站立的黃衫老者道:“前方正是鴻溝渡。半個時辰便到。”
“我無急務,讓過後麵大船。”
黃衫老者似想說話,思忖片刻,終是走到船頭取下了那麵紅旗,回頭向艙中一聲呼喝,小船向邊流航道蕩了出去。
戰國之世,黃河還是清流滔滔航道寬闊,渭水、洛水、汾水等十餘條主要支流也是水路通暢。其時除了燕國北部與楚國南部,天下貨運十之六七盡在大河水網之內。夏秋兩季,中原河段更見繁忙,貨船官船漁船遊船穿梭交織,一派興旺。雖是列國紛爭割據大河兩岸,然對於天下共享的大河水道,卻都是一力維護,沒有一國敢於荒疏河道。水路航行,也有約定俗成的法則:吃水深的鹽鐵兵器糧食陶器等大船行於中流航道,吃水淺的絲綢麥秸茅草竹竿藥材等貨船左行;官船與遊船右行,漁船可在兩側淺水區拋錨捕撈,但不能在中流定死捕撈;無論中左右,都是雙向航道,上下穿梭避讓,全憑各自權衡。載客小船若有急務,隻需在船頭插一麵紅旗(夜航則為紅燈),便可在航道間任意插空穿梭。所有船隻都奉行著這些久遠的習俗規則,一切都在古樸自然地流暢運行著。
這艘輕盈的白帆遊船,原是在中流航道快速穿梭行駛,此刻見一艘吃水極深高揚巨帆的大貨船順流直下,遊船主人便拔去紅旗偏出主航道,要讓過滿載貨物的大船。白帆遊船剛剛蕩出中流,大貨船水手們雷鳴般一聲齊吼:“謝——”吼聲回蕩間,大貨船一座小山般悠悠壓了過來。
白帆船頭臨風佇立的主人不經意回首,目光驟然一亮。
淡淡晨霧之中,一位綠衣少女跪坐高高的船頭,裙裾隨著河風飄起,宛若雲中仙子。隨著少女舒緩起伏的玉臂,巍巍船頭飛出了蕩氣回腸的樂聲,似琴非琴,低沉舒緩,清麗空闊,幾從幽幽山穀中飄出。未幾,一陣歌聲隨著清涼的晨風彌漫在淡淡晨霧之中,清純柔婉,白帆船頭的主人猛然一顫。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所謂伊人 在水一方
溯洄從之 道阻且長
溯遊尋之 宛在水中央
何有伊人 相將共扶桑
“彩——”歌聲尚在悠悠回蕩,河麵各色船隻上不約而同地長長一吼,立即有人高聲呼喝:“大河國風,誰來對歌——”
驟然之間,雄渾激越的歌聲從白帆船頭飛起,劃破晨霧,直上雲中:
葦草茫茫 大河長長
壯士孤旅 古道如霜
何得伊人 集我苞桑
悠悠大夢 書劍共稻粱
歌聲方起,巍巍船頭樂聲驟然激昂飛揚,跌宕相隨絲絲入扣。歌聲已落,高高船頭悠長空闊的一聲叮咚,依稀不勝惜別。河麵驟然幽靜之時,綠衣少女從巍巍船頭站了起來,向著白帆小船遙遙招手。白帆下的白衣散發人對著巍巍大船也是遙遙一拱,白帆小船箭一般順流直下了。淡淡晨霧中,猶見綠衣少女凝神遠望,良久佇立船頭。
一個時辰之後,滿載貨物的巍巍大船緩慢地靠上了鴻溝碼頭。
戰國之世,所有從水路進出魏國大梁的貨物人口,都要在鴻溝渡口驗關,而後方能交易出入,或出鴻溝而入大河,或入鴻溝而進大梁。大梁是素負盛名的天下大都會,財貨遊客吞吐量極大,鴻溝渡口自然也就成了中原極為重要的物資集散地與水路商埠。
目下,鴻溝碼頭上停泊著各式貨船與官船。那艘巍巍大船緩緩靠穩碼頭,隆隆拋下石錨,船舷中伸出三副寬厚沉重的大木板,分別搭在了岸邊的大條石上。一個身穿紅色短袍的商家執事在船舷搖著一麵小綠旗長長一喝:“貨主卸貨也——”
早已在碼頭守候的一名魏國商家一揮手,身後抬著大繩大杠草墊篷布的一百多名精壯雇工圍攏了過來。正在此時,一名紅衣吏帶著一隊甲士匆匆趕來,遠遠一聲大喝:“法度有變!且慢卸貨!”魏國商人立即笑著迎了上來,欲待詢問,被紅衣吏一把推開:“官府驗關,誰敢阻擋!登船!”身後甲士“嗨”的一聲,徑直擁上了卸貨大板。
“敢問關市,有何公幹?”一位身材高大的老人從船艙迎出,緊身胡服,白發白須,分外的矍鑠硬朗,當頭向紅衣吏一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