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奇異處,先得說說末世君道。戰國之世,一大批西周老諸侯國與洛陽王室的天子一道,都進入了風燭殘年之期。同是末世衰微,各個老國的因應之道卻不盡相同。大體說來,有五種法式:其一,燕國式。得地利之便,整軍固守,拓邊擴地而進入“戰國”行列。其二,齊國晉國式。地廣人眾,新地主與士人崛起,廟堂高層恪守王道舊製而不思變革,終於被新貴們推翻替代,晉國成了魏趙韓三國,薑氏的齊國成了田氏的齊國。其三,宋國式。對先祖(殷商)功業念念不忘,不思變革而隻圖名號驚人,執意稱王圖霸而遭列強瓜分滅亡。其四,陳、杞式。既非王族諸侯,卻又賴大聖賢祖先之名(陳國以舜帝後裔得封,杞國以大禹後裔得封)不思進取,逐漸被列國蠶食滅亡。最後一式,洛陽天子、魯國、衛國式。此三國都是正宗的西周王族血統,天子王族不消說得,魯國君是周公之後,衛國君是周武王弟康叔之後。進入戰國之世,這三國都是執意恪守祖先舊製,絲毫不思變革,國中始終一片死寂波瀾不驚。其間,魯國雖有新士人新地主崛起之征兆,但也隻是死水微瀾而已,迅速沉寂了下去。三國之君主,也是一色的無為守成,小心翼翼地不開罪任何強國,甚事不做,守到哪日算哪日。雖然如此,魯國終究還是被齊國滅了。
從此之後,洛陽濮陽兩君主更加小心翼翼了。
同是無為守成,洛陽濮陽也是小有不同。洛陽周天子是真正的任事不問,一應“大事”隻交給太師處置。王族要依照祖製分封裂土,分便分,一片王畿分封出了“東周”“西周”兩個公爵“諸侯”,王畿之地真正成了孤城一座。縱然如此,周天子依舊是整日沉湎於殘破的樂舞,昏昏大睡絕不問事,此道以周顯王為最甚。
衛君的“君道”不同處,在於孜孜不倦地鼓搗這個小城堡中殘留的臣民。目下這衛君名懷,時人呼為衛懷君。此君癖好權術之道,縱然其天地小若濮陽一城,也是整日折騰樂此不疲。為了使臣下敬畏自己,衛懷君派出十幾個心腹小吏,扮成官仆進入幾個縣令與幾個大臣的府中刺探其隱私。
一名縣令很是簡樸,一晚就寢,覺得身下有異,起身點燈,揭起褥墊一看,木榻草席已經破了一個大洞。次日清晨,縣令尚未進入公堂,衛懷君的特使到了。說是特使,其實隻傳一句話:“聞卿席破,特送新席一張。”放下草席便走了,直將個縣令驚得一身冷汗。
白馬津是衛國關市設卡收稅之重地。一日,衛懷君派人扮作客商,過關時有意向關吏行賄三件玉佩,免了十金關稅。當晚,關吏被急召濮陽。衛懷君當頭冷冷一句:“神目如電,小吏豈可暗室虧心?三玉何在!”關吏大驚失色,當即奉上尚未帶回家的三件玉佩,並自請重罰。衛懷君卻又是一番大笑:“吏有改過之心,處罰免了。”小吏敬畏國君神明,也加進了“發私”行列。衛懷君的神明之舉,便越來越多了。
除了“神明”,衛懷君還有一長,在後宮與大臣之間設置“螳螂黃雀”之局。衛懷君很是寵愛美妾泄姬,但又怕泄姬父兄借勢坐大,便對正妻魏妃表現出異常的尊崇,同時又分別密囑魏妃與泄姬“發其不法”。對於已經零落稀疏的政務,衛懷君很是倚重信任掌管宮廷事務的長史如耳。怕如耳蒙蔽欺君,衛懷君擢升下大夫薄疑為上大夫,名為襄助如耳,實則使之兩相對抗。後來,如耳與薄疑竟鬼使神差地成了同心好友。衛懷君覺察,立即同時罷黜兩人,又擢升了另一對冤家互為“襄助”。人或不解,衛懷君神秘一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不亦妙哉!”
衛國有了此等一個神秘兮兮活寶一般的君主,天下名士一片嘲諷。大名赫赫的荀子一針見血地指斥:“衛君,聚斂計數之君也!未及治民也。聚斂者,召寇、肥敵、亡國、危身之道也,故明君不蹈也。”[326]
呂不韋一路忖度,衛懷君狡黠而善秘事,必是探聽得自己商旅有成,要派給自己一個“義舉”。所謂義舉,對於商旅十有八九是“獻金報國”。若僅僅是要錢,呂不韋無論如何是要出的,不管此君做何用場,都得出。否則,此君之口會使你在天下沸沸揚揚五顏六色,你卻找誰個辯駁?然則,此君若是別有所圖,卻該如何應對?從今日之勢看,此君依然是牽絆衡平之術——鼓樂儀仗相迎以示其誠,君不出麵以示其威,分明有求於人,卻矜持得要“賜見”於人。此君自以為高明,恩威並出麵麵俱到,呂不韋卻分明看到了一副蒼白的可憐相如在眼前。
“濮陽義商呂不韋晉見——”內侍尖亮的通報在颼颼冷風中分外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