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不韋笑道:“父親所想,可是金錢之出路?”
“不韋,隨我到書房。”父親斷然一句,徑自搖著車輪走了。
大書房中,紅紅的木炭火映著父親緊鎖的雪白長眉。呂不韋頗是犯難,把不定該如何向父親說明自己的轉折決斷。父親不是昏聵老人,不說,問心有愧。然父親畢竟已經風燭殘年,如此渺茫的冒險說得太透,累他老人家忐忑不安,也是問心有愧。反複思忖,也隻有隨著父親的話頭隨機應變了。
“不韋,六十萬金,堪比一個諸侯國了。”父親第一次沒有了嗬嗬笑臉。
“活金堪比,真正財富不堪比。”
“商家無閑錢。如此巨金,你要派何方用場?”
呂不韋思忖道:“商家以牟利為本。敢問父親,耕田之利幾何?”
“勞作立身,其利十倍。”
“珠玉之利幾何?”呂不韋問。
“珠玉無價,其利百倍。”
“若得謀國,其利幾何?”
“謀國?”父親大是愣怔,“邦國焉得買賣?何謀之有?”
呂不韋字斟句酌道:“譬如,擁一新君,掌邦國大權。”
“……”父親默然,良久,竹杖篤篤頓地,“如此謀國,其利萬世不竭!”
呂不韋頓時如釋重負,輕鬆笑道:“父親明白若此,不韋便大我門庭,或可做一回範蠡、白圭般的國商。”
“業已選準利市?”
“奇貨可居,唯待上路。”
“不韋嗬,”父親竹杖點著石板,“誌固可嘉,風險太大也!”
“父親說得對。”呂不韋悠然笑道,“諺雲,商險在財,政險在身。以奔波之勞、情義之失、蕩產之危為代價,而謀財貨之利,商人之險也。以心誌之累、終身毀譽、身家性命為代價,而謀定國之利,從政之險也。世無風險,雄傑安在?我呂氏積三世之力,累金巨萬,當有大圖謀也!巨財小謀,豈非暴殄天物?大謀者,謀國為上。若不謀及天下蒼生安危,不將呂氏一族刻於青史之上,我金價值何在?你我父子,又於心何安?”
父親靜靜地傾聽著,老眼中閃爍著異乎尋常的光彩,終是拍案長噓一氣:“不韋嗬,有誌氣!比父親強。老父信你。縱然破財滅族,老父不悔也!”
“父親……”呂不韋淚水盈眶,對著白發蒼然的老父親深深一躬。
此後幾日,呂不韋沉沉大睡。日上三竿方起,用過飯便與等候在廳堂的族人們飲茶聚談。三五日過去,家主們來遍了,廳堂沒有等候者了,呂不韋便自己在莊中挨家拜會,族人完了便拜會田戶工匠與仆役,一連月餘,忙碌得不沾家。進入臘月,終於將全莊人家走了一遍。大寒這日,呂不韋吩咐廚下在自己的小庭院備好了三案酒菜,特意請來了父親與相裏家老,備細說了自己走動月餘所得知的諸多隱情,末了滿腹感慨道:“呂莊生計,囿於衛國之迂腐舊製太深,與天下潮流遠矣!不韋之見,呂莊之法須得有變。否則,呂氏一族終將生出禍亂也!”
呂不韋所說之生計,是呂莊的“田商兩分”現狀。當此之時,天下已經是戰國中後期,衛國卻依然是井田舊製悠悠不變。由於呂氏族人是“國人”,有著一份永遠不變的“王田”——每戶三百畝,不管你是否耕耘,這份根基之田都是世代承襲的。然則,呂氏族人戶戶為商,幾百年下來,幾乎沒有一人耕田了。田土是根基,雖然不耕,卻也得占著。於是,呂氏族人各自容納了多少不等的逃亡隸農,來替代耕耘。這便是所謂的“附庸田戶”。這些田戶,原本大多是他國逃亡的奴隸,替主家耕田,自然隻是求得吃飽穿暖而已,田中五穀所收,悉數歸於“國人”主家。若是淺嚐輒止,似乎一切都是平和的天經地義的:逃亡隸農衣食無著,呂氏族人收留了他們,理當為呂氏族人無償耕耘;更何況,呂氏族人並無王族國人作威作福的惡習,善待隸農,與他們同莊而居,雖貧富天壤之別,卻是比濮陽城內王族國人的田戶強得多多了。然則,禍亂之根恰恰便在這裏:濮陽王族國人的田戶,大多是衛國殘留下來的公田老隸農,終生不出國門,根本不知道天下大勢潮流,認定了做牛做馬是隸農的天命;呂氏族人容留的逃亡奴隸卻不一樣,四海漂泊而來,對各國變法潮流與新田製大體上都能說道得一二,留在呂莊,圖的是衛國尚算太平,呂氏族人尚算寬厚;然則世事一旦有變,或起戰端,或遇天災,或是國事之亂,隸農們終究是了無牽掛抬腳便走,輕則逃亡一空,重則劫主造反入山為盜,如同楚國的盜蹠軍一般。生計舊製而致滅族之難,呂不韋所說的禍亂根源正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