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館在後園大池的西岸,臨水麵竹一座庭院,最是幽靜去處。蔡澤悠悠然搖到時,五位王孫師已經在館廳等候了。秦法:太子老師為國臣,分左右傅(太子左傅、太子右傅),王孫輩的教習卻是官師私請——太子若無聘定的名士教習王孫,可請太子傅官署派出“官師”教習王孫;派出官師無法定官職爵位,俸祿依舊歸屬太子傅官署。這便是律法許可的官師私請。嬴柱庶子眾多,請來的官師有五位:兩位武道官師,三位學問官師。
“參見綱成君!”五位官師一齊肅然作禮。
“諸位入座。”蔡澤一拱手答禮,目光巡睃了一圈,但見首座一位四寸玉冠的白發老者,依次兩位三寸竹冠的中年,末座兩位精瘦黝黑散發無冠不辨年齡的壯士,心下明白了八九分。蔡澤入得東廂獨座,向對麵一字排開的五座打量道:“北座三位文師,南座兩位武師,可是?”
“綱成君明察!”五人齊聲一答。
“敢請五位高名上姓?”
“在下趙嶂,雲陽趙氏之後。”首座老者端嚴中有著幾分矜持。
“在下相裏軫,商山人氏。”次座中年人頗為穩健。
“在下莊塍,北楚人氏。”第三座中年人淡淡漠漠。
“在下烏丹,西秦戎人,通騎射。”
“在下孟明桓,郿縣人氏,職劍術教習。”
雖是連珠報來,蔡澤也聽得明白,嬴柱所請這五個人還都有些根基來頭。老者趙嶂自稱雲陽趙氏之後,顯然是秦孝公時雲陽名儒趙亢趙良兄弟的後裔了。當年趙亢被商鞅斬首,趙良說商鞅未遂依附甘龍複辟一黨,又被秦惠王根除舊貴族時一並斬首。遭此重創,趙氏卻一直沒有離開秦國,可見一斑。相裏軫商山人氏,顯然是墨家名士相裏氏後裔。後期墨家在秦國朝野名望頗大,天下呼為“秦墨”,相裏軫分明是秦墨弟子了。莊塍北楚人氏,雖則不明源流,然北楚曆來多出名士,如甘茂如莊辛,誰能說這個莊塍與楚國當年的縱橫名士莊辛沒有關聯?兩個武師也是不凡。西秦戎人歸秦已有三百年之久,烏丹能入國為太子傅官署武師,絕非尋常。最後這個孟明桓報出郿縣,顯見是郿縣“孟西白”子弟。郿縣孟西白三族向為秦國軍旅名將淵藪,在朝在國盤根錯節,何能小視?
“敢問趙師,王孫教習取何法式?”蔡澤根本不去理會心下諸般閃念。
“稟報綱成君,”趙嶂中規中矩地一拱手,“王孫眾多,無法單獨課讀,無論男女,隻以長幼分作三班。已加冠者一班。未加冠者兩班:十歲以上一班,十歲以下之蒙童一班。我等五人以兩月為一周期,每人一旬全督三班,所餘一旬為學子歇息。如此,可保王孫公平受教也。”
“好!人說儒家通教,果然如此!”蔡澤拍案讚歎一句,悠然一笑,“某受王命,欲選王孫之賢才三五人,入官曆練。以諸位官師之見,該當如何遴選?”
廳中一時默然,三位文師誰不看誰,卻也都不說話。終是孟明桓慨然拱手道:“武事好說!拉到校場便見分曉。如何考校,但憑綱成君定奪!”烏丹立即跟道:“正是這般。孟明兄大是!”蔡澤點頭笑道:“如此,武事算定了,屆時老夫自有主意。文事,三位官師沒個說法?”
“綱成君明察。”老者趙嶂一拱手正色道,“治學育人,以儒家為上。老朽之見,欲查王孫之賢愚,當考校詩、書、禮、樂、射、禦六學,參以德行而定高下。古往今來,唯德才兼備者可謂之賢,舍此無他也。”
“趙師差矣!”相裏軫立即接口,“儒家六藝,除射箭駕車兩門尚有實用價值,詩書禮樂四學,與經邦治國幾無用處。考校此等學問,無異使王子王孫食古不化。而所謂德行,若以儒家規矩,人道無異於虛、偽二字。以此選才,賢者何堪也。”
趙嶂冷冷一笑:“此非論戰,隻說如何考校。駁斥儒家,何勞足下?”
“考校之法,唯在明辨大義。”相裏軫口吻極是自信,“天下顯學,唯墨家秉持大義,節儉自律,敬天明鬼,兼愛四海。其耕讀致用、營國建造、百工技藝、兵學攻防諸般學問,無一不堪稱立國之本。若以墨學考校,高下立見!”
“相裏之說,未免偏頗也。”莊塍淡淡一笑,“墨家雖顯,實用之學亦高,然根基在野,曆來自外於各國官府,號為‘天下公敵’。隻此一點,若以墨家為本,王子王孫便要人人自立山頭,誰個卻想到邦國社稷之安危了?”
相裏軫揶揄地笑了:“足下那三代王道,也就幾篇《尚書》,比文王八卦還老,莫非靠著那物事能保國安民了?”
“豈有此理!”莊塍勃然拍案,“王道之學,萬世不朽,豈容輕慢?在下敢請綱成君主持正道,懲治此等狂悖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