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且聽。”清麗聲音舒緩柔和,“女子才藝,文野有差。女子體性,天下無一人相同。女子門第貴賤閱曆深淺,也是人所看重。如此三者糅合之不同情境,便是才女品級也。長青樓目下共有三十六位,人人皆是才女。然三者糅合,便分出了三等:美豔之才、清醇之才、曼妙奇才。美豔之才者,火焰胡女也。此等女子肌膚如雪,三峰高聳,豐腴肥嫩,非但精通胡歌胡樂,臥榻之間更是一團烈火。更有一奇:體格勁韌,任騎任打,樂於做臥榻女奴,若主人樂意,也可做女王無休止蹂躪主人。清醇之才者,中原處子麗人也。此等女子通達詩書,熟知禮儀,精於歌舞器樂;體貌亭亭玉立如畫中人,處子花蕊含苞待放。曼妙之才者,或公主,或豪門之女也。”
“此處能有公主?”呂不韋大是驚訝,脫口而出。
“先生未免迂腐也。”清麗聲音咯咯笑了,“萬綠家邦出言無虛,不會毀了自家招牌。先生但想:天下大戰連綿,岌岌可危之小諸侯尚有二十餘個,邦國公主流落離散者正不知幾多。我樓所選公主隻有三人,身世血統純正可考,才貌色藝俱佳,臥榻間曼妙不可方物。若非如此,三十個也有得了。”
“願聞其短。”呂不韋淡漠如常。
“先生如此清醒,難得也。”清麗聲音停頓了片刻,“美豔胡女,皆非處子。清醇之才,性情端正而不涉狎邪,性事樂趣稍有缺憾。曼妙之才身世高貴,非名士豪俠不委身,且是待價沽之。”
“其價幾多?”
“美豔才女千金之數。清醇才女三千金之數。曼妙之才麼,人各不同:豪門才女六千金,一公主八千金,一公主萬金。”
呂不韋微微一笑:“曼妙三人,敢請女東告知其身世來路。”
“向無此例。”大屏後的清麗聲音咯咯一笑,“曼妙生意之規矩:除非先生明定書契,此三女姓名身世,事先不能告知。”
“但定書契,若不中意,如何處置?”
“先生差矣!”清麗聲音顯然不悅,“萬綠家邦信義昭著於天下,百年以來從無一例買賣糾葛,更無一客不中意。今日先生既疑,本東單定規矩:若不中意,本東加倍償還;然則,三女有露麵不成交之險,須得價外先交三千金。此金本東分毫不取,隻為撫慰三女之心。先生以為如何?”
“可也。”呂不韋向身後一招手。赳赳挺立的越劍無對大胡須中年人一拱手:“請隨我車上取金。”大屏後清麗聲音卻道:“先生隨帶重金,其誠可見,無須多費周折。鯨執事,立約。”大胡須恭敬地挺身一諾,向身後一招手,原先那名長裙女子捧著一個大銅盤飄了進來,跪在長案旁將幾樣物事在呂不韋麵前擺開:一條六寸寬寸許厚的翠綠竹簡、一把雪亮的刻刀、一方盛著朱砂的玉盞、一支打磨精致的竹筆、一方鋪好墨汁的石硯、一根細亮的銅絲、一盞火苗粗大的猛火油燈、一個一尺多高的銅支架。
呂不韋雖不熟悉綠行細則,然對商道立約卻是久經滄海,待案上物事擺置妥當,便拿起了那片綠竹。隻見竹片中間一道朱紅粗線,一個大大的“約”字橫跨粗紅線,紅線兩邊各是兩行相同文字:“兩方約定以□□金市□□□女,兩清之期,再無相擾。”下方是兩方空闊的留白。
“先生且聽三女之情,而後決之可也。”大屏後清麗聲音又柔和地傳了出來,“六千金豪門才女者,趙國安平君之孫女也。八千金公主者,安陵國公主也。萬金公主者,衛國公主也。先生可先選品級了。”
呂不韋笑道:“主東周詳謹細,步步成法,不妨一次說完,通盤斟酌。”
“人市貴在細密,先生見諒。”清麗聲音一聲喟歎,“鯨執事說了。”
大胡須拱手一禮道:“客官選定女子品級,便可立約。立約之後,可與選定之女晤麵敘談半個時辰,我行謂之‘初相’。初相中意,則踐約。初相不中意,則交付一半金額,再與另一女子晤麵敘談。如此可三次初相。初相之法:可觸肌膚以品色,可談詩書以定才,可觀歌舞以試藝;然有兩禁:其一不得性事狎邪,其二不得詢問女子身世周折。若三相不中,主東之金全數退還,且可無償贈送客官一上佳歌女。一旦選中踐約,客官須在半月之內領走市女,逾期有罰,每日百金。最後一禁:無論成交與否,客官都不能對外說及長青樓諸般情景,我方亦絕不外泄與客官交往之情。這便是‘買賣一畢,永不相幹’。先生若能理會此間諸般深意,便可選品立約了。”一番交代條分縷明,老到幹練,顯然是綠行執事高手。
呂不韋聽得分明,不禁對這長青樓女主東生出了幾分敬意。普天之下,人市兩行:一行是奴隸買賣,因了奴隸大多有黑色烙印,商道呼之為“黑行”;另一行便是被呼為“綠行”的女色買賣。春秋戰國五百年,這兩行此消彼長。春秋時奴隸市場興旺,居於人市主流,女色買賣尚在萌發之期。戰國之世,奴隸人口根基已崩潰,隨著官府奴隸市場的消亡與各國法令對奴隸買賣的嚴厲禁止,奴隸買賣大為衰微,淪落為極少數不法商賈的隱密黑市。當此之時,女色買賣蓬勃而起,各國大市都有法令許可的綠行,且成為許多中小諸侯國的重要稅源。然則,無論利市如何豐厚,黑綠兩行從來都沒有逃脫過天下公議的抨擊,也從來都為正道商賈所蔑視。非但呂不韋這樣的富商大賈絕不會涉足此等齷齪利市,呂不韋所熟悉的戰國大商,也沒有一家卷入綠行。假若沒有今日特殊之需,他注定永遠都不會踏入萬綠家邦,更不會直入長青樓。然今夜一番見識,卻使他驀然對這長青樓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不是商家大手筆,斷不會有此等經營之道。戰國商賈,除了秦國寡婦清這個久聞其名未見其人的奇女子,難道還有別個女商有如此氣魄?刹那之間,呂不韋對大屏後的主東生出了一種強烈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