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間侍女已經將一具秦箏抬來,安放在呂不韋案前三尺處。卓昭儀態從容,走到箏前凝重一躬入座,深深一個吐納,屏息心神片刻,兩手一抬,大秦箏悠然轟鳴起來,低沉宏闊如萬馬席卷草原,隱隱呼嘯如長風掠過林海,陡的一個高拔,儼然一聲長長的吟哦,箏聲鏗鏘飛濺,恰似夕陽之下壯士放歌,蒼涼曠遠,悲愴激越,直使人心弦震顫。
“十弦箏!我的秦箏!”嬴異人驟然大叫一聲,簌簌顫抖著站了起來。
箏聲戛然而止,卓昭大是不悅:“足下身為公子,不覺失態麼?”
嬴異人渾然不覺,跌出座案大步搶到了箏前,卻又突然站定,反複端詳壓著一雙玉臂的秦箏,雙眼直勾勾盯住卓昭:“你,你這秦箏,可是十五年前在邯鄲官市所買?”
“是與不是,與你何幹?”卓昭頑皮地笑了。
嬴異人突然撥開卓昭,雙手將箏身立起,右手在箏頭一拍一抽,一片箏板握在了手中,渾身顫抖道:“你,你且看也!”卓昭接過箏板端詳,隻見六寸餘寬的紅色箏板底麵上赫然鑲著兩行銅字——
箏如我心 一世知音
蒙武製贈異人君
“噫!”卓昭驚歎一聲又咯咯一笑,“公子若是物主,可知我幾價買得?”
“兩金三十錢。”嬴異人不假思索。
“公子既是此道中人,何能將知音信物街市賤賣?”
“其時困趙八年,唯此一物值得幾錢。”
“十五年間,公子可曾彈箏?”
“當初立誓:我箏不回,異人此生不複彈箏!”
“此箏若回,公子便當複彈?”
“市易唯信也!此箏理當屬於姑娘,異人斷無非分之想。”
“不。”卓昭一拱手,“小妹為公子道賀。”
“姑娘已得秦箏神韻,異人聽之足矣!”
“箏有靈性,波折得遇舊主,命數也。隻是,我有一請。”
“異人甘效馳驅!”
卓昭咯咯一笑:“誰個要你馳驅?你隻彈得一曲,入得我耳,我便還箏。”
“但憑姑娘點曲。”
“北阪有桑!”
驟然之間,嬴異人滿臉紅潮兩眼大放光芒,看得卓昭一眼,啪啪兩下裝好箏板,退後兩步對著大箏肅然一躬,入座凝神片刻,顫抖的兩手猛然掃過箏麵,隻聽轟然一聲,透亮的樂音頓如山泉般灑遍大廳。便在此時,大廳紅影閃過,卓昭已經輕盈起舞,舞步飛旋中響起豪放悲涼的秦歌:
北阪有桑 南山稻粱
長穀如函 大河蒼蒼
君子去也 我多彷徨
關山家園 與子共襄
蕭蕭雁羽 訴我衷腸
子兮子兮 道阻且長
雨雪霏霏 知音何傷
死生契闊 赤心皇皇
……
明亮的歌喉因秦風的高亢悲愴而滲出了幾分粗放沙啞,明快剛健的胡風舞姿因歌詞的悲涼而滲出了憂傷柔軟與飄灑,兩相融合,水乳交融,使得卓昭的舞姿與歌喉極為美妙動人,在燭光照耀下仙子起舞般動人心魄!
箏聲倏忽止息,嬴異人兩眼含淚,起身走到大廳中央,對著卓昭撲地一拜,尚未開口,已軟軟地癱倒在了紅地氈上。卓昭正在紅著臉喘息,突兀驚叫一聲,撲到了呂不韋身上。
廳中賓主盡皆愕然,一時神色各異。毛公狡黠地嘿嘿一笑,飛快地瞄了呂不韋一眼,搶步上去攬起嬴異人,粗黑的指甲已經掐上了人中穴。薛公愣怔地看看呂不韋,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荊雲沉著臉,隻盯住嬴異人不放。呂不韋早已經起身離座,淡淡一笑拍拍卓昭肩膀將她推開,轉身對兩名侍女一招手:“扶公主下去歇息。昭妹,你也去歇息,不會有事。”見卓昭嘟噥著去了,呂不韋又對已經站在身後的西門老總事吩咐道:“收拾客寓,準備公子安歇。”西門老總事低聲道:“要否請老醫家?”呂不韋搖搖頭:“隻熱水熱湯。”
嬴異人已經長長呻吟一聲醒了過來,對著呂不韋納頭便拜,卻一句話不說。呂不韋歎息一聲笑著扶住了嬴異人道:“夜冷風寒,公子先行歇息,有話明日再說不遲。”毛公接道:“嘿嘿,你小子好遇合,公主到手也!放心睡大覺去。”
“不!不是,公主……”嬴異人粗重地喘息著。
“公子先行歇息。”呂不韋揮手打斷,“一切事明日再說。”
“嘿嘿,便是如此,老夫陪這小子。”
荊雲目光一閃道:“此事何勞先生,我來侍奉公子。”說罷蹲身兩手一伸,將軟綿綿的嬴異人平托了起來,跟著一個領道仆人大步出了正廳。
“呂公嗬,”薛公大是搖頭,“此時收手,尚來得及,三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