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時主書來報說,已經密查清楚:目下王宮謁者[354]羋椋是華月夫人的族叔,當年跟隨宣太後入秦,一直在魏冄屬下做主書吏;魏冄被貶黜之時,此人得秦昭王信任,留宮補了謁者王稽的職爵;此次正是向駟車庶長傳送密書的羋椋向華月夫人透露的消息。嬴柱有氣無力地問了一句:“如此,又能如何?”主書驚訝道:“安國君自當會事廷尉府,指實華月夫人與羋椋勾連犯法,方能救得華陽夫人也。”嬴柱喘息著坐了起來:“王族以護法為天職。你知會家老並府中人等,從此任何人不得過問此事。羋椋之事萬莫外泄,隻聽廷尉府查處裁決。”說罷對一臉茫然的主書疲憊地揮揮手閉上了眼睛。
莫名其妙地,嬴柱病了。半個月閉門不出茶飯不思,隻有氣無力地躺臥病榻,似乎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了。老太醫幾番望聞問切,除了嬴柱自己再熟悉不過的陰虛陽亢脾胃不和心悸虛汗等幾樣老病,無論如何也揣摩不出這種有(症)狀無(病)因的“病”究為何物,隻有先開了幾劑養心安神溫補藥,而後立即報請太醫令定奪。儲君得無名怪疾,太醫令何敢怠慢,當即上書老秦王,主張請齊東方士施治。誰料秦昭王卻隻冷冷一笑,咕噥了一句誰也不敢當做口書傳給太子的話:“人無生心,何如早死?秦豈無後乎!”撂過太醫令上書不置可否。
轉瞬冰消河開,啟耕大典在即。
自秦昭王風癱在榻,近年來的啟耕大典都是太子嬴柱代王典禮,而今太子臥病,啟耕大典該何人主持?在國人紛紛揣測之時,王宮頒下了一則令朝野振奮而又忐忑不安的王書:秦王將親自駕臨啟耕大典,大典之後舉行新春朝會,再於太廟勒石!且不說啟耕大典由高壽久病的老秦王親自主持已經令朝野國人振奮不已,更有多年中斷的新春朝會與聞所未聞而又無從揣測的太廟勒石兩件大事,老秦人的激奮之心頓時提到了嗓子眼——秦國要出大事了!
消息傳到太子府,嬴柱坐不住了。老父王以風癱之軀勃勃大舉三禮,他這個已過天命之年的老太子能安臥病榻?果真如此,不說老父王有無心勁再度罷黜太子,隻那遍及朝野的側目而視與非議唾沫也足以使人無疾而終,其時自己何顏麵對國人麵對天下。素來遇事左顧右盼的嬴柱,這次不與任何人商議,夜半披衣而起振筆上書,力請代父王主持三禮,否則自請廢黜。書簡連夜呈送王宮,嬴柱守著燎爐擁著皮裘坐等回音。眼看春寒料峭中天色大亮紅日高掛,一輛輜車才嘎吱嘎吱到了府門。老內侍帶來的口書隻有兩句話:“本王振事,與汝無涉。汝病能否參禮,自己斟酌。”
第一次,一股冰冷的寒氣彌漫了嬴柱全身。
那領無價貂裘滑落到燎爐燃起熊熊明火,他依然木呆呆地站著。
二月初十,鹹陽國人傾城出動。
擁過橫跨滾滾清波的白石大橋,在渭水南岸的祭天台四周,萬千老秦人觀看了盛大的啟耕大典。嬴柱四更即起,沐浴冠帶,雞鳴時分出了鹹陽南門過了渭水白石橋,於朦朧河霧中第一個守候在了進入大典祭台的道口。紅日初升,當須發霜雪的老父王被內侍們抬下青銅王車時,嬴柱無地自容了,一聲哽咽熱淚縱橫地撲拜在了車前。老父王拍了一下座榻橫欄,隨行在側的桓礫前出兩步高聲道:“秦王口書:太子代行大典,本王監禮可矣!”嬴柱陡然振作,對著老父王深深一躬,駕輕就熟地開始了諸般禮儀。祭天地祈年、宣讀祭文、扶犁啟耕、犒賞耕牛、巡視百戶耕耘、授爵先年勤作善耕的有功農戶。馬不停蹄地奔波到春日西斜夕陽晚照,才結束了這最是勞人的大典。張著巨大青銅傘蓋的王車轔轔歸城,秦昭王坐正身軀向道邊國人肅然三拱,行拜托萬民大禮時,歡騰之聲驟然彌漫四野。嬴柱禁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了。
次日清晨,接著新春朝會。
朝會者,聚國中大臣共同議決國事也。依著傳統,這種朝會一年多則兩三次,至少一次。這一次是啟耕大典之後的新春朝會。自秦昭王風癱以來,秦國已經多年沒有朝會了。這次遠召郡縣大員近聚鹹陽百官而行新春朝會,實在是振奮朝野的非常之舉。清晨卯時之前,所有有資格參加朝會的官員都冠帶整齊地候在了正殿外的兩座偏殿大廳。相熟交好者低聲詢問議論幾句,問得最多的話是:“足下以為今日朝會當首決何事?”答得最多也最明確的話是:“伐交逼趙,迎還公子。”嗡嗡低語中卯時三聲鍾鳴,正殿大門隆隆打開。官員們依著爵次絡繹出廳,踩著厚厚的紅地氈踏上了三十六級藍田玉砌成的寬大台階,魚貫進入了久違的大殿。
誰也沒有料到的是,被抬上大殿的秦昭王一句話不說,進入王座隻一擺手。長史桓礫開始宣讀近日尚未發出的幾卷王書,唯一稍能引起朝臣關注者,是前將軍蒙武被升爵一級,調任離石要塞做守關副將。宣讀王書是將已決之事通告朝臣,並非征詢商討,朝臣們聽了便是聽了,誰也無須說話,隻一心等待那個真正要“會議”的軸心話題。誰知接著又是綱成君蔡澤向朝臣知會李冰平息蜀地水患的功績,桓礫再度宣讀了一卷王書:蜀郡守李冰爵封右庶長,兼領巴郡,授“五千”兵符,得調駐蜀秦軍隨時討伐苗蠻之亂。此事原是朝臣皆知,自然也不會有任何異議,人們依然在等待那個“會議”話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