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嗚——”的一聲牛角號,南市中央的市令台傳來精瘦官市丞熟悉的洪亮號令:“白日當值者撤出!夜來當值者進市,清棚上貨——”隨著號令,白日吏員執事們拖著疲憊的雙腿蹣跚挪出了各個貨棚,聚集到南城牆根下幾座冒著炊煙的帳篷去了。另有一隊隊精神抖擻的吏員執事從帳篷中擁出,提著風燈大步匆匆地散進各個貨棚,清理白日狼藉,收拾修葺破損,叮叮當當一片忙碌。一彎新月剛剛掛上北阪林梢,隊隊牛車連綿不斷地川流進市,火把風燈伴著隆隆車聲,直是大戰前的軍營一般。
朦朧月色下,一輛垂簾輜車輕盈地飛進了南城牆下的帳篷區。
輜車在一座燈火通明的大帳前咣當刹住,車簾剛剛掀開,精瘦的官市丞匆匆大步到了車前一拱手道:“呂公來得及時,在下正欲就教。”一身本色麻布長袍的呂不韋推開了官市丞要扶他下車的手,搭著車廂一步跳下笑道:“足下倒是精明,我想暗自踏勘一番也不行了。”官市丞嘿嘿笑道:“在下軍輜營出身,車馬聲瞞不過我。呂公請!”
進得大帳,呂不韋見中間一張大案上兩名吏員正在埋頭撥著算柱清賬,笑問一句:“今日進賬如何?虧了盈了?”官市丞頓時沒了笑意,挺身拱手道:“稟報呂公:今日虧十萬錢上下。在下以為,當調出官市庫金支撐,否則進貨難以支付。”呂不韋從容坐進另案悠然一笑:“開市首日虧十萬,足下不能承受麼?”官市丞連忙道:“進貨付錢是硬理,與在下能否承受無幹。”呂不韋道:“官市庫金是國財,非山窮水盡不能動用。自今夜起,大宗進貨暫不付錢。小宗進貨,皆由西門老總事支付。”官市丞吭哧片刻紅著臉道:“恕在下直言:兩法皆不可為。大宗不付錢不可,小宗私易更不可。此等經商,秦國官市未嚐聞也。”呂不韋淡淡道:“商事如戰,足下如將,隻依照將令行事,無須論是否。”官市丞將士般“嗨”的一聲,又直剛剛拱手道:“敢請呂公示下:明日物價幾何?”呂不韋目光一閃笑道:“足下也是老官商,以為該當幾何?”官市丞昂昂挺胸道:“今日已虧,明日當盈!在下以為明市當提價三成!老秦人與國府一心,斷無怨言!”呂不韋一聲歎息:“可惜也!有足下這般官市,難怪秦國百年無大商。官商如此拘泥,能做得邦交大商戰麼?”官市丞一臉坦然道:“商事非國本,能周流財貨使民度日足矣!做忒大甚用?”呂不韋冷冷一笑:“甚用?秦國若有大商,抑或官商能事,豈有尚商坊亂秦之事?若你等者,幾時明白商戰可救國,便是出息也。”官市丞頓時紅了臉道:“商賈奸詐,坑民為本。果能救國,耕戰何用!”呂不韋不禁又氣又笑拍案:“嗚呼哀哉!商海有鯤鵬,何足於一個小店東道哉!”官市丞終於不耐,一拱手道:“呂公隻說市價,在下不想爭辯商道。”
“好!”呂不韋斷然拍案,“明日落價三成,與尚商坊平齊!”
“豈有此理!”官市丞大急,“尚商坊今日猛漲,明日如何能猛跌?”
“隻怕還要跌。你隻記住: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價!”
“!”官市丞愣怔得大張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呂不韋走了。官市丞立即飛身上馬急奔王城。嬴柱立即在前殿召見了擂鼓緊急求見的官市丞,然聽得幾句便沉下臉插斷道:“秦國市易,悉聽先生決斷,不得越過先生奏事。”說罷不待官市丞回話徑自走了。官市丞沮喪之極,怏怏回到南市的臨時官帳打起精神趕緊巡查接貨情形,生怕明日過不得大關。大棚接貨吏員興衝衝回報說,今夜的大宗貨主特意申明貨金不收,兩月之後一並結算,進貨天天不斷。小棚吏員也是滿臉堆笑,說西門老總事當場兌錢六十萬,言明借給官市,兩月後要討一分利。官市丞又驚又喜,雖一時說不清其中奧秘,卻頓時對呂不韋心生敬佩,一揮手高聲道:“呂公有令:明日跌價三成!他跌我跌,始終低他一成!牛他一程!上貨——”
南市的風燈火把徹夜未熄,嗨喲嗨喲的號子聲直到東方微明才平息下來。
次日清晨開市,果然情勢大變。尚商坊六國大市一口氣猛跌到南市物價的四成,各國商社的大小店鋪紛紛張掛出“楚國上等稻種”、“齊國上等海鹽”、“韓國精鐵鏵”、“魏國上等麥種”、“趙國上佳菽穀”、“燕國大麥黃粱”等等不一而足,旁邊鬥大紅字的長幡顯赫標明:“平價六成,大跌四賤賣!”老秦人縱然厚道,也不禁對這些尋常大名赫赫無法企及的糧貨佳品以如此賤價出售怦然心動。畢竟,買便宜物事不犯法,且當此艱難救災之時,何樂而不為?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尚商坊開市一個時辰,南市的人潮便嘩啦啦流到了尚商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