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發蒼蒼的家老聞聲趕來,卻在廳門“噫”的一聲驚歎止步。蒙驁聞聲出門,卻見小蒙恬蜷臥在門廳大柱下滿臉通紅暈乎乎睡了過去,不禁大樂,好小子!偷覷卻成醉鬼,該當!及至呂不韋醒神出來,小蒙恬已經被一名使女抱走,蒙驁依舊在廊下兀自嗬嗬長笑。呂不韋笑道,沒料到這百年蘭陵如此厚力,竟能聞醉侍女小公子也。蒙驁一拍掌,老夫何嚐不是頭一遭聞酒則喜,走!開飲!
酒入陶碗,蕩開一汪琥珀色澄澈透亮,長柄酒勺上點點滴滴細絲飄搖,旁邊家老直是嘖嘖驚歎:“世間何有此酒?分明蜂蜜[396]也!”蒙驁大笑道:“好!便做蜂蜜飲它一回!”慨然舉起陶碗,“老夫初嚐此酒,權且做個東道,幹!”呂不韋舉碗笑道:“我好蘭陵,卻也是頭一遭飲這老百年,便借此酒為老將軍添幾分軍威!幹!”兩隻陶碗當地一碰,兩人咕咚咚一氣飲幹,及至哈出一口長氣,兩人臉色同時一片殷紅。
蒙驁不禁拍案讚歎:“醇和厚力,貫頂沁脾,絕世美酒也!”呂不韋笑道:“委實好酒!隻我這腹中火熱,須得邊咥邊來!”說罷連忙轉身在自己的食案上抓起一大塊拆骨肉吞了下去,“來,再幹!”蒙驁哈哈大笑:“好好好!許你邊咥邊來。此等美酒,不勝酒力者少飲也罷!”呂不韋笑不可遏連連搖頭:“東道主勸客少飲,未嚐聞也!不行不行再幹!”一碗飲下,呂不韋又連忙抓肉,額頭已經泛起了豆大汗珠。蒙驁也兀自驚訝道:“噫!兩碗酒便渾身發熱?來,脫了大衫再幹!”說罷扯下麻布長袍,抓開束發玉簪,一身粗布短衣一頭灰白散發一臉殷殷紅光,活脫脫一個威猛豪俠。呂不韋大是心癢,二話不說也扯去大袍散了長發,頓時英風飛揚,與平日的醇和持重判若兩人。
再連幹三碗,兩人都是滿麵紅光大汗淋漓一臉一身熱氣蒸騰。蒙驁連連驚歎,人如蒸餅竟是不醉,奇哉快哉!鳥!精身子[397]幹!一把扯去粗布短衣,赤膊打坐當廳。呂不韋身子輕快得要飄將起來,一股大力在體內升騰不息,直覺自己無堅不摧,也一把扯去貼身短絲衣與蒙驁赤膊相對。驀然赤膊對麵,兩人你看我我看你,不禁同時縱聲大笑——蒙驁是油汪汪汗漬漬疤痕累累,粗壯結實的身軀如嵯峨古岩凜凜銅柱。呂不韋是紅光光白生生水淋淋,胸口唯一的錢大傷疤反倒襯得一身肌肉分外晶瑩,幾是一條出水紅魚。
“昨日今日,物是人非也!”一陣大笑,蒙驁眼中驟然溢出了滾燙的淚水。
“赤膊吃酒,老將軍還有過一回?”呂不韋興味盎然。
“生死酒,老夫豈敢忘也!”蒙驁喟然一歎,“那是長平血戰的生死關頭,我軍與趙軍在上黨相持三年未決勝負。趙軍以趙括換廉頗為將,對我軍轉取攻勢,要一戰滅秦主力大軍。武安君秘密趕赴軍前統帥大決,也要一戰摧毀趙國主力大軍。當此之時,兩軍浴血大戰勢不可免。部署就緒之後,武安君下了一道異乎尋常的軍令:各營一夜痛飲,將士各留家書,從此不滅趙軍不許飲酒!此令一下,上黨的溝溝峁峁都沸騰了起來!誰都知道,這是大戰前的生死酒,是老秦人的安魂酒……各個營寨都悉數搬出了藏酒,燃起篝火開懷痛飲!夜半時分,人人都打赤膊精身子,舉著粗陶碗摟著抱著唱著那支軍歌,代寫家書的軍吏挨個問將士們最後的心事,竟然沒有一個人理睬,手之舞之足之蹈之,漫山遍野隻有笑聲歌聲吼叫聲……刁鬥打到四更,武安君派出的中軍司馬分路奔赴各營收集家書,各營交上來卻都是一麵麵‘秦’字軍旗,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血指印。那一夜,老夫生平第一次精身子,生平第一次喝下了整整兩壇烈酒,吼唱得喉嚨都啞了……”
“不吼不唱不過勁,該當如此!”
“你可知道秦軍的‘無衣歌’?”
“知道!”
“來!一起唱他一回!”說罷,蒙驁操起插在烤胡羊身上的那支青銅短劍拍打著大案唱了起來,沙啞激越的嗓音直蕩開去:“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王於興師,修我戈矛,與子同仇!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於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長歌方落,呂不韋感慨萬端:“重弦急管,慷慨悲歌,秦風也!”
“噫!你如何沒唱?”蒙驁甩著汗水氣喘籲籲。
“素聞同唱此歌皆兄弟。不韋,隻怕當不得也。”
“豈有此理!”蒙驁赳赳拍案,“精身子相對,蒙驁當不得你老哥哥麼?”
“好!”驀然之間呂不韋大是感奮,慨然拍案一拱手,“老哥哥!且聽兄弟唱他一回!”掄起案上銅柄湯勺敲打著長案放聲唱了起來,一時蕩氣回腸,比蒙驁還多了幾分渾厚與悠長……兩句方過,廳外突然秦箏之聲大作,叮咚轟鳴,其勢如風掠萬木秋色蕭蕭,將這壯士同心的慷慨豪邁烘托得分外悲壯蒼涼。呂不韋精神大振,一口氣唱罷歌聲尚在回蕩便對著蒙驁肅然一拱:“老哥哥府下高人何在?敢請當麵賜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