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將軍把得好細也。”呂不韋悠然一笑,“飛散書簡,何能完整?然則收藏者能將這些殘簡拚得成句成文,顯是費了工夫,非行家裏手不能為也!要說書文本身,因多拚湊,處處似是而非,不說與不韋今日之想大相徑庭,便是與原本文字,也是相去甚遠。譬如這‘義兵’一文,原本是‘有義兵而無偃兵’,這竹簡卻將‘偃兵’變成了‘暴兵’!我何曾有過‘暴兵’一說……”呂不韋突然打住,摸著竹簡的右手食指猛然一抖,嘩啦將手中一卷舉到了眼前打量,“噫!怪也!這‘暴’字是人改刻!沒錯!我再看這幾卷!”一時嘩啦起落,接連指出了二十餘處改刻,倏忽之間額頭涔涔冷汗,“雖則鬼斧神工,終究難藏蛛絲馬跡也!”
“如何能證有人後改?”蒙驁精神大振。
“憑據有二。”呂不韋舉起竹簡對著陽光,“老將軍且看,這竹簡韋編粗細不一,簡孔有紫紅痕跡,韋繩卻是黑皮條。我當年韋編用的皮條是越商精製的水牛皮條,紫紅發亮,磨得簡孔邊緣如紅暈泛起。這黑皮條卻是燕國黑羊皮,細柔過之,頑韌卻是不足。此足以證實,這竹簡成卷並非原先之連接次序,而是重新組合,文理不通處便改刻得!”
“牛皮羊皮之韋編,你能分得清楚?”蒙驁很是驚訝。
“愧為老商,辨器識物尚算成家入流矣!”呂不韋笑歎一句。
“其二?”
“其二是這用墨。”呂不韋將竹簡在大案攤開,又起身匆匆到文案捧來一隻銅匣一方白石,坐定打開銅匣拿出一個極為考究的乳白廣口陶罐,從罐中嘩啷倒出一堆黑亮亮的墨塊,指點道:“這是我用的北楚煙墨,幾十年沒變過。這方白石是我的私硯,也從來沒變過。”說著搬過那方中央凹陷的白石,滴入一汪清水,指夾一塊扁平的墨塊到石硯中,從石硯邊拿起一片同樣扁平卻顯稍大的石片壓在墨塊上旋轉研磨了起來,一邊道:“天下墨塊以北楚陳城墨最是精純,一方磨得十硯濃墨。[400]一個老墨工教我用白石做硯,研磨的墨汁柔和黏滑無雜質,墨跡幹後油亮平整,刻刀上簡極是順暢,刻出字來周邊絕無裂紋。然時人以瓦為硯,所磨之墨粗糲許多,字跡幹後輒有瓦粉屑粒,刻刀著力處難免小有抖動,刻字邊緣便常見細紋密布。老將軍且看,這個‘暴’字正是如此。”
“不錯!是有細紋!”蒙驁舉著竹簡大是驚歎。
呂不韋不再說話,隻看著一片散開的竹簡出神。蒙驁也不再多問,站起來收拾好竹簡一拱手道:“隻此一事,老夫去也。”呂不韋驚訝道:“噫!老將軍這殘簡不是送我的麼?”蒙驁拍打著木匣揶揄地一笑:“你以為老夫是拿著散失孤本討賞來麼?明說了,此物有主,惜乎老夫也不知其人來路也。”呂不韋目光一陣急速閃爍,隨即恍然大笑:“得人揣摩者,必奇貨也,拙文有此殊榮,幸何如之!”慨然一拱手,“老將軍走好,恕不遠送。”蒙驁連連搖手“不送不送”,抱著木匣匆匆去了。
蒙驁出得呂莊,驅車進城直奔駟車庶長府。剛剛入睡的老嬴賁被家老喚醒,來到廳中哭笑不得地頓著竹杖罵罵咧咧,然聽蒙驁將事由說得一遍,當即瞪著老眼嚷嚷起來:“直娘賊!秦國選相曆來隻看真才實學,幾曾有過如此蹊蹺之事?陰人!陰謀!老夫去見新君說話,請王族之法廢了這不安分女人!鳥!是太後便要幹政,還有國法麼?啊!”
“且慢且慢,老哥哥息怒也。”蒙驁連連搖手,“此事還得依著規矩來,你且聽聽老兄弟謀劃如何?”老嬴賁猛然一點竹杖:“說呀!”蒙驁席上幾步膝行,兩顆雪白的頭顱湊到了一起,良久喁喁低語,一陣蒼老洪亮的笑聲。
華陽後很是不解,王宮竟沒有任何動靜。
那個派在嬴異人身邊的侍榻侍女通過一個楚人老內侍傳了話來:近日秦王沒有召見任何大臣,也沒有出過王城,與老長史桓礫也沒有說過與選相有關的話。如此說來,嬴異人是服軟了?不像。當真服軟肯定要來麵見太後,至少要召見蔡澤才是。有甚新謀劃麼?也不像。不見大臣不親自周旋,能有甚謀劃?反複思忖,華陽後終是認定嬴異人是心有不甘卻又無可奈何,索性撒手不管。心有不甘者,嬴異人身為秦王要報呂不韋之恩,卻遭自己與蔡澤之強勢阻斷,能適意了?無可奈何者,畢竟蔡澤也是大有名望的才士,領相治國順理成章,加上太後一力支持,嬴異人又能如何反對?更要緊的是,幾卷老舊書簡,鐵定證明了呂不韋政道不合秦國,縱是昭襄王那般雄主在世也無可扭轉,沒有根基更無功業的嬴異人縱是一萬個不滿又能如何?畢竟,秦國百年以來形成的政道新傳統穩穩占據了朝野人心,呂不韋非議老秦人視為神聖的商君,非議秦法秦戰,崇尚老秦人最是厭惡的儒家政道,誰敢為他說話?